晨曦的微光,尚未能穿透咸阳宫那厚重的琉璃瓦。
麒麟殿内,数百支巨烛燃起的火焰,将殿内映照得恍如白昼,却也投下了一道道森然的阴影,将每一位朝臣的脸庞切割得棱角分明。
空气里,弥漫着古铜与香料混合的威严气息,沉重得仿佛能压垮人的脊梁。
御座之上,那道玄色龙袍的身影,便是这片天地间唯一的重心。
始皇帝嬴政,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并未言语,那双深邃得宛如包含了整片星空的眸子,便足以让殿内落针可闻。他的气息,与这座庞大的帝国宫殿,乃至殿外那广袤的疆域,都融为了一体。
他,即是天下。
今日的朝会,主角只有一个。
韩国公子,韩非。
他一袭素白长衫,立于百官之前,身形清瘦,却脊梁笔挺,纵然面对着那股君临天下的无上威压,依旧保持着名士风骨。
他刚刚结束了对自己“术、法、势”三者结合的治国理念的阐述。其言辞之精妙,逻辑之严谨,思想之深邃,即便是最苛刻的儒家博士,也挑不出半点学理上的毛病。
然而,学问,从来不是这座大殿的主题。
权力,才是。
韩非话音刚落,一个身影便从文臣队列之首,缓缓走出。
正是当朝丞相,李斯。
他面带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先是对着御座上的嬴政深深一揖,而后才转向韩非,那笑容不减,眼神却陡然变得锐利如刀。
“韩非先生之学问,斯,素来是佩服的。”
他开口,声音温润,却字字诛心。
“只是,先生的学说,听来天花乱坠,却不知能否解我大秦燃眉之急?我大秦以军功立国,以法度治天下,靠的是耕战,是令行禁止。而先生的‘势’,讲君王权术,讲平衡之策,听起来,倒更像是为那些弱国小邦,苟延残喘所设的‘术’,而非我大一统帝国所行的‘道’啊!”
此言一出,满朝皆静。
这顶帽子,扣得太大了!
直接将韩非的学说,打上了“弱国之术”的标签,与大秦的“强国之道”对立起来。
韩非脸色微变,正欲反驳。
御史大夫姚贾已紧随其后出列,声音洪亮,充满了正气凛然的指控:“陛下!韩非乃韩国王室公子,其国虽灭,其心不死!他此来咸阳,名为献策,实为存韩!其所言之一切,皆是为保全韩国宗庙社稷,妄图以三寸不烂之舌,动摇我大秦国本,此等包藏祸心之徒,断不可信!”
“臣附议!”
“臣附议!”
一时间,李斯一系的官员纷纷出列,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对那只孤零零的白衣羔羊,展开了狂风暴雨般的围攻。
他们引经据典,从韩非学说的疏漏,到他韩国公子的身份,再到秦灭六国时韩国的负隅顽抗,将一桩桩一件件的罪名,毫不留情地砸向他。
韩非口才无双,此刻却也陷入了百口莫辩的窘境。
他可以辩驳学问,却无法辩驳自己的出身。
他可以论述法理,却无法洗清那“亡国公子”的原罪。
他的脸色,从最初的镇定,变得越来越苍白。那身素白的长衫,在这座金碧辉煌、充满了黑色威压的大殿里,显得那般单薄,那般无力。
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御座之上的那位帝王。
嬴政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温度,正在一点点地冷却下去。
他欣赏韩非的才华,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容忍一个心向故国的臣子。
整个麒麟殿,都感受到了那份来自帝王的、冰冷的不悦。
李斯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胜利的弧度。
他知道,这场仗,他赢了。
韩非,完了。
就在这大局已定,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的那一刻——
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从寂静的武将队列中,突兀地响起。
“踏。”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声不合时宜的脚步声吸引了过去。
只见一名身着玄色织金中郎将官服的年轻将领,排开众人,缓步而出。
他身姿挺拔如枪,面容沉静如水,在那几乎能将人压垮的朝堂气压之下,竟是走得从容不迫,闲庭信步。
正是江昊!
满朝文武,瞬间哗然!
一个执掌禁军的中郎将,为何要在此时出列?这朝堂辩论,是文臣的战场,与他一个武夫何干?
李斯眼中的笑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浓重的阴霾与警告。他死死地盯着江昊,那眼神仿佛在说:此事与你无关,退下!
蒙恬站在武将之首,也是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与担忧。他虽欣赏江昊,却也不明白他为何要在此刻,趟这趟浑水。
江昊对周围所有的目光都视若无睹。
他径直走到大殿中央,与李斯、韩非呈三角之势站定,而后,对着御座之上的嬴政,标准地行了一个军礼,声如洪钟:
“臣,中郎将江昊,有话要说!”
嬴政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他看着这个自己亲手从东郡提拔上来的年轻人,淡淡地开口,听不出喜怒:
“说。”
一个字,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
江昊直起身,并未看李斯,也未看韩非,他的目光,始终平视着前方,仿佛在对着整个帝国说话。
“陛下,臣不懂什么‘术’,也不懂什么‘势’。”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所有等着看他如何为韩非辩解的人,都愣住了。
“臣,只是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边疆戍卒。臣只想跟陛下,跟诸位大人,说说臣在军伍之中,当一个大头兵时的所见所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