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极岛。
天际的流云被点燃,熔化成一片浩瀚无垠的金红色。
这煌煌盛景,被一道无形的、流淌着液态金光般的透明屏障温柔地拢住。
这便是白战以无上法力布下的“鎏金结界”。结界之内,时光仿佛也变得粘稠而慵懒,隔绝了尘世的喧嚣与凡俗的寒凉。
只余下暖融如蜜的夕阳,以及结界本身散发的、带着古老檀木与日曜精粹混合的奇异馨香。
一方莹润的万年寒玉桌置于结界中心,光滑如镜的桌面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样精致的器皿。
一只造型古朴的紫砂壶,壶嘴正氤氲出袅袅白汽,那是蓬莱仙岛特产的“雾隐春毫”,茶香清冽悠远,似山岚拂过新芽。
几碟点心玲珑剔透:有仿若朝露凝成的淡青色水晶糕,内里裹着流心的百花蜜。
有酥皮层层叠叠、形如绽放金莲的千层酥,撒着细碎如星的金箔。
还有几枚温润如玉的糯米团子,隐约透出内里红豆沙馅的殷红,是拓跋玉亲手所制。
白战随意地斜倚在镶贝贵妃榻上,榻上铺着雪蚕丝软垫,姿态慵懒却不失威严。
他今日只着一袭素净的玄色锦袍,宽大的袖口用银线绣着极其简约的云雷暗纹,在夕阳的金辉下偶尔流动过一丝内敛的光华。
他修长的手指正捏着一只薄胎白玉杯,杯中的茶汤澄澈碧绿,映着他深邃的眼眸。
岁月似乎格外眷顾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既有历经沧桑的沉稳,又带着一种近乎永恒的英挺。
唯有在看向身侧女子时,那冰川般的刚硬线条才会瞬间融化成春水。
拓跋玉就依偎在他身畔,一身水红色的流云广袖裙,衣料轻薄如烟霞,裙裾在结界内的微光中流淌着珍珠般的光泽。
她微微侧着头,目光越过结界,痴痴地望着天边那轮即将沉入海平线的巨大火球。
漫天的云霞被染成瑰丽的赤金、橙红、绛紫,如同天神倾倒了熔金的画盘,将整个西天泼洒得壮丽无比。
海面上,万顷金鳞跳跃,一直铺展到视线尽头,与燃烧的天空相接。
她被这天地间极致的美景攫住了心神,樱唇微启,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惊叹,那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夫君…你看,好美的夕阳。”
她的眼眸被霞光映得亮晶晶的,盛满了纯粹的、孩子般的喜悦。
白战的目光从壮阔的天际收回,稳稳地落在妻子被夕阳勾勒得格外柔美的侧脸上。
金色的光晕描摹着她精致的下颌线,挺翘的鼻尖,长而微卷的睫毛,在她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的脸颊因兴奋而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比那天边最艳丽的云霞更动人心魄。
白战的唇角勾起一抹温柔得足以溺毙星辰的弧度,低沉而醇厚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深情:“嗯。但,不及玉儿半分。”
余音未散,他已放下玉杯,长臂一伸,极其自然地将拓跋玉纤细的腰肢揽入怀中。
那力道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却又小心翼翼,拓跋玉猝不及防,低呼一声,整个人便跌入他温暖坚实的怀抱。
熟悉的、带着淡淡松柏冷冽气息与强大男性力量感瞬间将她包围。
方才看夕阳时的那点红晕,此刻犹如滴入清水的胭脂,迅速在她双颊晕染开来,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垂,红得几乎透明。
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象征性地扭动了一下,却换来他更紧的拥抱。
最终,她放弃了,将发烫的脸颊轻轻埋在他宽阔的胸膛前,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
鼻尖萦绕着他独特的气息,只觉得一股甜蜜的暖流从心底涌遍全身,四肢百骸都酥软下来。
十载光阴流逝,他这毫不掩饰、霸道又深情的表达,依旧能让她心如鹿撞,羞涩难当。
这一幕浓情蜜意,毫无遮拦地落入了旁边侍立的几人眼中。
白念玉正端坐在稍远些的一张青玉鼓凳上。少年身姿挺拔如新竹,穿着一身利落的银白色劲装,袖口紧束。
他手里也捧着一杯茶,目光看似落在结界外翻滚的金色海浪上,实则眼角的余光一直留意着父母。
当听到父亲那句“不及玉儿半分”时,他端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待到母亲被父亲一把揽入怀中娇羞不胜的模样映入眼帘,少年英挺的眉头微不可闻地蹙了蹙。
他强作镇定地垂眸,盯着杯中碧绿的茶汤,仿佛要在里面找出点特别的纹路来。
他默默呷了一口茶,那动作带着一丝少年人刻意为之的老成持重,试图掩饰内心的波澜。
“又来了…”他在心里无声地翻了个白眼,“日日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爹娘这恩爱秀得…也不嫌腻得慌?”
虽然早已习以为常,但亲眼目睹父母旁若无人的亲昵,对于一个正处于心思敏感、开始懵懂情事的少年郎来说,依旧有些尴尬和不自在。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成熟稳重”些。
站在白念玉侧后方一步之遥的侍卫楚言,反应则更为直接。
他身姿笔挺如标枪,一身暗青色贴身护卫服,衬得他身形矫健利落,腰间挎着一柄古朴的长刀。
他自幼追随白战,是心腹中的心腹,对主上夫妇的相处模式再熟悉不过。
此刻,他看着主上旁若无人地将夫人拥在怀里,夫人那娇羞无限的模样,以及少主那副强自镇定的姿态,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飞快地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眼底那抹几乎要溢出的无奈。“唉…主上,夫人…”
楚言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声地吐槽道:“这恩爱秀得,简直比蓬莱岛每日卯时的仙鹤报晓还准时!十几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属下这双眼都快被闪瞎了,您二位怎么就不觉得腻呢?”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将目光死死钉在结界外一块形状奇特的礁石上,仿佛在研究其上深刻的岁月纹路,坚决不再往主位方向瞟一眼。
侍女浮春捧着一只盛有热水的玉壶,安静地侍立在玉桌旁。
她穿着浅碧色的侍女裙裾,身姿窈窕。不同于楚言那带着“习以为常”的无奈。
浮春的目光落在相拥的白战与拓跋玉身上时,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得多的情绪。
那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注视,夹杂着浓得化不开的羡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
她看着拓跋玉。夫人此刻依偎在主上怀中,脸若红霞,眼波流转间是藏不住的幸福与满足。”
那份被珍视、被宠爱、被视若生命的甜蜜,几乎要透过空气弥漫出来。
“十年了!”浮春在心中默数。从她作为侍女跟随主上来到夫人身边,已经整整十年了。
蓬莱仙岛岁月悠长,凡人十年已是漫长,但对修行者而言不过弹指。
然而,主上与夫人之间的情意,非但没有被时光冲淡半分,反而如同窖藏的美酒,愈发醇厚醉人。
他们依旧如同新婚燕尔,举手投足间尽是无需言语的默契,一个眼神便能传递千言万语。
主上那般顶天立地、身份尊贵又深不可测的人物,在夫人面前,却总能放下所有威仪,只剩下满眼的宠溺和纵容。
这份情意,这份专注,这份历经劫波而不改的坚贞,怎能不让人心向往之?
“若能得此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那该多好啊…”一个带着无限憧憬的念头,似春日里悄然破土的嫩芽,不受控制地从浮春心底钻出。
这念头一起,带着滚烫的温度,瞬间灼烧着她的心房。
然而,这滚烫并未持续多久,就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迅速冷却、凝固,化作一片冰冷的苦涩。
几乎是在那美好的幻想升起的同一刹那,重阳子的身影无比清晰地跃入她的脑海——那个身姿挺拔、道袍飘然、眉目清俊如远山的年轻道人。
思绪瞬间被拉回到几个时辰前,浮春永远记得那一幕:罡风在万丈高空呼啸,如同亿万柄无形的冰针,穿透单薄的衣衫,直刺骨髓。
浮春匍匐在仙鹤宽阔的背脊上,双手死死攥住银丝缠绕的鞍鞯,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绷紧、泛出失血的青白。
脸颊被凛冽如刀的风刃刮得生疼,仿佛下一刻就要绽裂。
视野所及,是浩瀚无垠、翻涌奔腾的苍白云涛。
其下偶尔有漆黑嶙峋的山巅刺破云海,宛如远古巨兽沉默的脊骨,更添几分孤绝苍茫。
骤然间,座下仙鹤发出一声清越长鸣,巨大的双翼猛地一收,竟朝着下方一道深不见底、仿佛天地裂开巨口的云渊俯冲而去!
强烈的失重感瞬间攫住了浮春,五脏六腑都似要挣脱腔子跃出喉头。
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不受控制地从她唇边溢出,随即被狂风撕碎。
“姑娘…莫怕…”心胆俱裂的刹那,重阳子沉静而笃定的声音仿佛在耳畔响起。
浮春强压几乎窒息的恐惧,颤抖着抬起一只手,不是去抓握。
却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安抚意味,轻柔地抚过仙鹤颈侧光滑而冰冷的翎羽。
“蓬莱仙禽,自有灵性…”她默念着主上教导的要诀。
掌心缓缓贴紧鹤颈,一股温润如春日溪流的木系灵力,带着生的暖意与宁和的气息,小心翼翼地渡入仙鹤体内。
躁动的仙禽仿佛被这柔和的力量熨帖了心神,清唳声陡然变得平稳悠长,带着安抚的意味。
它巨大的翅膀猛地完全舒展,翎羽在稀薄的天光下流转着金属般的冷泽,强劲的气流被它精妙地驾驭,下坠之势瞬间被稳住。
巨鹤调整姿态,如同一艘优雅而轻盈的飞舟,载着惊魂未定的浮春,平稳地滑翔向下界那片蒸腾着氤氲七彩灵雾的所在——玉髓潭。
就在浮春心神稍定,几乎要松一口气的瞬间,异变陡生。
身后原本厚重绵密的云层毫无征兆地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猛然撕裂。
刺耳的裂帛声中,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青色剑罡,裹挟着凛冽刺骨的松针清气。
像是破空的寒电,带着斩断一切的锋锐之意,直扑面门而来。
那气息冰冷、纯粹,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将她笼罩。
浮春骇然回首,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只见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正踏剑穿云而出。
玄色道袍与泼墨般的长发在狂暴的罡风中激烈地翻飞、纠缠,如同挥洒在苍白云幕上的一幅狂放写意。
正是重阳子!他悬停于翻涌的云浪之上,指间捏着的剑诀尚未散去,指尖萦绕着尚未完全收敛的凌厉剑意。
然而,最令浮春心神剧震的,是他那双眼睛——那双素来如古潭深井、平静无波、好似映着万古寒星的眼眸。
此刻竟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焦灼。
那焦灼如此浓烈、如此不加掩饰,与他周身肃杀凛冽的剑气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直直刺入浮春眼底。
重阳子一路护送她安全抵达东极岛。还不忘在她乘坐的仙鹤周围布下防护结界,确保她不被寒风余波侵扰。
那沉稳如山岳、可靠如磐石的身影,在那一刻,深深地烙印在了浮春的心里。
途中数个时辰,他言语不多,但举止有度,温文尔雅。
他会细致地询问自己是否安好,也会不动声色地为她驱散湿寒。
当浮春因惊吓和旅途劳顿略显疲惫时,他甚至会递来一枚散发着清心宁神气息的丹药,声音平和地说一句:“浮春姑娘,此丹可提神。”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那几个时辰的相处,短暂却铭心。
浮春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开了层层涟漪,再也无法恢复平静。
每每想起护送途中,他那专注御剑的侧脸,那偶尔投来的、清澈而温和的目光。
她的心口便会不自觉地悸动,如同有无数只小小的蝴蝶在扑扇着翅膀,带来一阵阵酥麻的慌。
“重阳真人…”这个名字在她舌尖无声地滚动,带着一丝隐秘的甜意,更多的却是无尽的酸楚。
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玉壶提梁,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试图用那冰凉的触感压下心头的波澜。
壶中温热的水透过薄薄的壶壁熨贴着掌心,却丝毫暖不进她此刻骤然冷却的心房。
“痴心妄想!”一个严厉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瞬间将那点悸动和甜蜜击得粉碎。
“浮春啊浮春,你不过是一介侍女,虽在蓬莱仙山侍奉,沾了点仙气,但终究是肉体凡胎,是侍候人的奴婢。而重阳真人…”
想到那人的身份地位,浮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重阳真人,虽年纪尚轻,看起来不过二十许人,但一身仙术道法却已深厚无比,是蓬莱仙岛近百年来的翘楚。
他天资卓绝,悟性极高,深受掌门和诸位长老的器重。
除了那位早已是传奇的大师兄白战——她的主上。
整个蓬莱仙岛上,无论是潜心修道的男弟子,还是慕道而来的女弟子,重阳子都是他们仰望和倾慕的对象。
他的风采,他的修为,他那清雅出尘的气度,足以让无数芳心暗许。
当然,没有人能与主上白战相比。浮春的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掠过那位拥着娇妻的玄衣男子,心中涌起无比的敬畏。
因为主上的来历,实在太惊世骇俗了。这个秘密,如同沉甸甸的巨石,压在极少数知晓真相的人心头。
他是西海龙宫三太子敖烈转世!那位五百年前曾驮负着唐僧师徒渡过通天河,一路西行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的小白龙三太子。
取经功成,他被封为八部天龙广利菩萨,端坐于灵山华表之上,享无尽香火功德。
然而,天威难测,不知因何触犯了严苛的天条,竟被褫夺金身,打落凡尘,抹去前世记忆与大半神力,轮回转世为凡人白战。
幸得龙魂未灭,更因某种玄奥的机遇,在凡胎之中竟同时融入了远古雪狼王的精魄,形成了世间独一无二的“龙狼双魂”之体。
他可以在不同的时间,根据自身的意愿或特殊境遇,随意幻化出神骏威严的银龙之躯,或是矫健孤傲的雪狼之形。
只是他深谙韬光养晦、藏拙于凡的道理,极少显露狼形,以免横生枝节。
这惊天动地的身世来历,这足以震动三界的秘密,放眼天下,知晓者屈指可数。
除了此刻结界内他最亲近的妻子拓跋玉、长子白念玉,便只有跟随他出生入死、忠心耿耿的亲卫统领莫寒,以及近身侍卫楚言和她这个贴身侍女浮春。
此外,便是那些曾与他并肩浴血、戍守边关多年的少数心腹将士,他们或许隐约知晓自己的主帅与夫人绝非凡俗,拥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但也仅仅止步于此。
至于那“龙狼双魂”的终极秘密,以及“敖烈转世”、“广利菩萨被贬”这等惊天之秘,除了这结界内的核心几人,世上再无任何生灵知晓。
他们守护着这个秘密,如同守护着最后的安宁,深知一旦泄露,必将引来难以想象的滔天巨浪。
浮春的思绪再次落回重阳子身上,那点因回忆而起的悸动早已被冰冷的现实冲刷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