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入肺腑,带着室内的暖香和他心底翻涌的、难以名状的焦灼。
环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铁箍似的,宛若要将她柔弱的身躯碾碎,融入自己的骨血,从此再无边界的隔阂,再无猜疑的缝隙。
怀中的人儿,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是他荒芜心原上唯一的绿洲。
此刻,她却像一只濒死的蝶,在他怀里簌簌颤抖,泪雨滂沱。
那只骨节分明、惯于执剑驭权的大手,此刻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温柔。
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心底深处的轻颤,小心翼翼地捧住了她泪痕交错的小脸。
指尖触到她湿冷的肌肤,那温度烫得他心尖一缩。
她的泪水汹涌,仿佛无穷无尽,冲刷着脂粉,留下一道道狼狈而脆弱的痕迹。
他试图用指腹,一点点,极其轻柔地抹去那些晶莹的珍珠,动作虔诚得像在擦拭稀世美玉。
可新的泪珠又迅速汇聚、滚落,带着灼人的温度,砸在他的手背上,也砸在他心头。
“乖乖,快别哭了…”他的叹息沉重地落在寂静的空气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激起一圈圈无形的涟漪,在偌大的寝殿内显得异常清晰,甚至盖过了她压抑不住的呜咽。
侍立角落的侍女们早已面无人色,屏住了呼吸,连指尖都不敢稍动,唯恐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惹怒了那位此刻气压低得骇人的王爷。
空气似乎凝固了,只有拓跋玉破碎的抽泣声在回荡。
她能感觉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混合着冷冽松香和一点点汗意的气息。
这本该是她最安心的港湾,现在却成了痛苦的漩涡中心。
拓跋玉猛地哽咽了一下,强行压下喉头的酸胀,抬起一双被泪水洗刷得更加清亮却也布满血丝的眼眸,直直刺向他深邃的眼底。
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带着绝望的质问:“瑶瑶,是谁?”
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死寂的空气里,也敲在白战骤然紧绷的心弦上。
白战喉结滚动,那双总是蕴藏着无尽威仪或温柔宠溺的眼眸里,罕见地掠过一丝茫然和被质问的痛楚。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妻子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被背叛的痛,所有准备好的解释都堵在了喉咙口,沉重得无法吐出。
是心虚?是不知从何说起?还是觉得此刻任何解释在她汹涌的悲痛面前都苍白无力?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个梦呓的名字,像一道晴天霹雳,炸毁了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任堤坝。
见男人半晌无言,只是用那双复杂难辨的眼眸深深地看着自己,拓跋玉最后一丝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白战,你这个混蛋!”积蓄的痛苦、委屈、嫉妒和深埋心底、源自边关奴隶市场那段黑暗岁月的被抛弃感,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又绝望无助的小兽,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尖利,刺破了寝殿的宁静。
“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当初…当初你还不如让我死在边关那个肮脏的奴隶市场!
让我像牲口一样被卖掉,被践踏!也好过现在…好过现在让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另一个女人!
让我像个傻子一样,怀着你的孩子,却要承受这种心如刀割的痛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控诉着他的“背叛”。
伴随着哭喊,她攥紧了小小的拳头,用尽全身力气,不管不顾地捶打着他坚硬的胸膛。砰砰作响。
那拳头没什么真正的杀伤力,却每一拳都砸在他最柔软的地方。
她能感觉到他肌肉的紧绷,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有力心跳,这更激起了她的愤怒和委屈。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心可以同时装着别人?!她捶打着,撕扯着他的衣襟,泪水混合着汗水,将他的前襟浸湿了一大片。
她忘了自己怀孕的身子不应如此激动,忘了平日里的骄纵任性此刻都化作了最尖锐的伤人的刺。
她只想发泄,将心底那噬骨的痛楚和恐惧全都倾泻出来。
白战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发彻底弄懵了。他僵直地坐着,像个木桩子,任由她小小的拳头雨点般落在身上。
那点力道对他而言如同挠痒,但她的控诉,她话语里提及的“奴隶市场”。
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却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五脏六腑,痛得他几乎窒息。
他想抱着她,想箍紧她让她停止这伤人也自伤的行为,可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腹部。
他连稍微用力都不敢,只能僵硬地承受着,深邃的眼瞳里翻涌着剧烈的心疼、无措和被深深误解的强烈委屈。
拓跋玉终于耗尽了力气。剧烈的情绪波动和体力消耗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捶打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无力,手臂酸软得抬不起来。
最后,她像断了线的木偶,浑身脱力,只剩下剧烈的喘息,整个人软软地、瘫软地倒回他强健的臂弯里。
身体在颤抖,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破碎无助的抽噎,仿佛要将心肺都呕出来。
寝殿内只剩下她急促虚弱的喘息和他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日影透过雕花窗棂,在地毯上投下长长的、斜斜的光斑,无声地移动着,见证着这场激烈的风暴渐渐平息成一片狼藉的死寂。
很久之后,久到拓跋玉的抽噎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白战才又沉沉地叹息一声。
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无奈、心疼、疲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他垂眸,看着怀中人儿哭得红肿的眼眶,布满泪痕、苍白脆弱的小脸。
以及那微微颤抖、失了血色的唇瓣。一股强烈的怜惜和某种决绝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轻轻地、却坚定地抬起了她小巧的下巴。
拓跋玉似乎被这动作惊了一下,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骤然逼近的俊颜,眼中还带着未散的惊惶和控诉。
不等她有任何反应,甚至来不及合上那因喘息而微张的唇瓣。
白战已经俯下身,精准地攫住了她颤抖的、带着泪水的咸涩和温热气息的朱唇。
这不是一个缠绵的长吻,而是一个短暂、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的触碰。一触即离。
唇瓣相贴的瞬间,拓跋玉所有的哭泣和抽噎都戛然而止,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她甚至因为惊吓和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而打了一个小小的、滑稽的哭嗝。
“好了,小公主,”他的唇离开她的,额头却依旧抵着她的,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肌肤上。
声音低沉暗哑,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一切躁动的温柔力量,让人沉溺其中,不忍、也不知该如何再去责怪,“别哭了。再哭下去,这寝室,怕是真的要被你的小珍珠给淹没了。”
他的指腹,再次极其轻柔地划过她红肿的眼角,拭去残留的泪渍。
那语气,带着三分的无奈,七分的宠溺,仿佛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风暴,只是小妻子一场无理取闹的撒娇。
拓跋玉完全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弄懵了。偷袭的吻带来的电流尚未完全消褪,那个突兀的哭嗝让她窘迫不已,鼻头红得像颗小樱桃,下意识地又吸了吸。
她仰着那张满是泪痕、梨花带雨的小脸,呆呆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
那双深邃如夜空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自己狼狈的影子,带着一种让人心慌意乱、几乎要沉沦的专注和……温柔?
她像只受惊过度的小鹿,眼神里交织着未褪的余怒、残留的悲伤,以及被他突如其来的吻和温柔话语搅乱的茫然。
白战看着小妻子这副懵懂又可怜兮兮的模样,心中那片因误解和委屈而冻结的寒冰,瞬间化作一片柔软得不可思议的春水。
所有因她不信任而产生的怒意,都被这可怜又可爱的神情冲刷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怜爱。
他忍不住又低下头,在她那饱满、因刚才的亲吻和惊吓而显得愈发红润诱人的唇瓣上,轻轻啄了一下,带着安抚的意味。蜻蜓点水,却比刚才那个吻更显温情。
“好一点了吗?”他低声问,喉结滚动,声音依旧带着情动的沙哑。
他的额头紧紧抵着她的,感受着她皮肤微凉的细腻触感,也传递着自己胸膛里依旧未平复的澎湃心跳。
这是一个亲昵至极的姿态,充满了占有欲和保护欲。
可是,这短暂的温情并未能真正抚平拓跋玉心底那道被“瑶瑶”这个名字撕裂的伤口。
短暂的迷蒙过后,那份尖锐的刺痛感再次清晰地攫住了她。
所有的温柔亲吻,所有的低语安抚,在她此刻极度敏感的神经里,都像是欲盖弥彰的掩饰。
她猛地别开了脸,挣脱了他额头相抵的亲密距离,红肿的眼睛固执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重新锁定了他的双眸。
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固执地重复着那个盘旋在心头、如鲠在喉的问题:“瑶瑶…到底是谁?以至于你在睡梦中都忘不了她?”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刚刚回暖的池水,“告诉我。我要知道真相。”
她不再嘶吼,但这种平静下的固执追问,反而更显出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和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的决心。
白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抵着她额头的温热触感骤然消失,怀中的人儿像竖起尖刺的刺猬。
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份无法消弭的怀疑和伤痛。
刚刚被压下的那份沉重感,又沉沉地压回了心头。他知道,避无可避了。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凝聚坦白所需的勇气。
再次睁开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已是一片坦荡,却也带着一丝久远回忆带来的复杂晦暗。
“她是汐瑶神女。”白战的嗓音低沉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古老故事,“我与她……七百年前,确曾是未婚夫妻。”
“汐瑶神女”四个字,如同一道裹挟着远古寒气的惊雷,狠狠劈中了拓跋玉!
七百年前、未婚夫妻、神女!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匕首,将她刚刚因为那个吻而稍微回暖的心刺得千疮百孔。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她的夫君,她腹中孩子的父亲,竟然有一个活了七百多年的神女未婚妻?。
那她算什么?一个卑微的、短暂的人类替代品吗?眼泪瞬间再次汹涌而上,在她眼眶里迅速汇聚,眼看又要化作断线的珍珠滚落。
白战太熟悉她这副模样了,心中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再次低头,故技重施地用吻堵住她的泪水,打断她即将崩溃的情绪。
他的唇刚有动作,下巴微倾,但这一次,拓跋玉早有防备。
她猛地向后退避,动作幅度之大,惊得白战立刻伸手护住她的腰腹,生怕她因动作过猛伤及胎儿。
她成功地躲开了他的亲吻,用一种混合着极度受伤、难以置信和被欺骗的愤怒眼神死死地盯着他,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抖:“别碰我!你…你继续说!”
她不要他用这种亲密的举动来回避问题!她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能让她心死或者让她继续活下去的解释。
白战看着怀中妻子抗拒的姿态和眼中那深重的痛苦,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急忙开口补充,语速快了几分,带着一种急于剖白、澄清的迫切:“玉儿,你听我说完!我与她,确曾有婚约之实,但那已是七百年前的尘缘!那时我…”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回忆那段对他而言遥远又淡漠的岁月,“那时的我,一心追寻大道,只求超脱凡尘,羽化登仙。对人间情爱,懵懂无知,亦无热衷。所谓的‘未婚夫妻’,不过是因缘际会下的约定,更像是一种身份的绑定。我与她之间,发乎情,止乎礼。所谓的‘情’,不过是同道之情,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责任多于情愫。我甚至…”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的疏离,“…甚至未曾真正理解何为心动,何为刻骨铭心。”
他急切地看着她,希望从她眼中看到一丝松动,一丝理解。他说的句句属实。七百年前的他,是西海倾力培养的修道奇才,心中只有剑道、法诀、长生。
汐瑶神女,同样清冷出尘,他们的婚约,更像是西海与东海为了某种平衡或期望而缔结的契约。
他尊重她,欣赏她的修为,但那与后来他对拓跋玉产生的这种令人神魂颠倒、刻骨铭心、甚至愿意放弃大道前程也要守护的感情,截然不同。
那时的他,如同行走在冰原上,感情的世界一片荒芜寂寥。
然而,拓跋玉的反应彻底粉碎了他的期望。她听着他那带着遥远疏离感的解释,看着他试图描绘一个“不懂情爱”的修道者形象。
心中涌起的不是释然,而是更深的、尖锐的讽刺和巨大的不信任。
一个活了七百多年、强大如神只的男人,说他那时不懂情爱?
那现在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又算什么?一时的凡俗消遣吗?
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他竟然用一个“责任”来轻描淡写地带过那段婚约。责任就意味着承诺,意味着联系。
那个女人,那个高高在上的神女,占据了他七百年前的身份。
而她拓跋玉,一个被他从肮脏奴隶市场捡回来的凡女,又算什么?。
一抹浓重的讥诮和心死的冰冷浮现在拓跋玉脸上。
那笑容没有半分暖意,像淬了毒的冰凌,锋利地刺向他试图辩解的目光。
“不懂情爱?”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几乎要将周遭空气冻结的寒意,“一个活了七百余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早已站在巅峰俯视芸芸众生的神君,竟说自己当年‘不懂情爱’?”
她微微歪头,眼神锐利如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他言语的伪装,“如此拙劣的借口,你自己信吗?”
她向前逼近一步,那曾被视作依恋源泉的距离,此刻却成了灼烧他的炼狱。
“七百年的相伴,家族倾力、众望所归的道侣,你轻飘飘一句‘责任’,就想一笔勾销?”拓跋玉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那是愤怒与巨大悲怆交织的颤音,“‘责任’?呵,‘责任’二字本身就是最沉重的枷锁和最深的羁绊!它意味着选择,意味着认同,意味着……她是你堂堂正正、被整个天地见证过的伴侣!是与你共享七百年荣光与岁月的半边天!”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压得喘不过气,淤积的委屈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喷涌:“而我呢?拓跋玉算什么?”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珠,带着锥心的痛楚和刻骨的讽刺。
“一个卑微的、低贱的、只配在你脚下污泥里挣扎求生的奴隶罢了!一个被你随手从肮脏腥臭的笼子里捡出来的玩意儿!一个在你漫长神生里,不过是一时兴起、排解寂寞的‘凡俗消遣’?”
“你尊重她,欣赏她,她是天上的明月,是清冷高贵的汐瑶神女!她占据着你七百年前的身份、地位、还有那份你称之为‘责任’的联系!”拓跋玉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星火彻底熄灭。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的漆黑,“那我呢?我对你而言,又算是什么?是你漫长修道途中终于尝到的一点新鲜刺激?是你怜悯之心大发时捡拾的廉价玩物?还是你这位高高在上的神君,偶尔想要体验一下凡俗情爱时,一个随手可弃的替代品?!”
巨大的悲恸和彻底的心死,最终化为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那平静比之前的爆发更让人恐惧。
她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眼神空洞,再无半分波澜。
“你的解释,”拓跋玉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他心上,“听在我耳中,不过是更深的羞辱。”
她微微后退一步,拉开那道曾经充满温情,此刻却冰冷刺骨的距离。
“你用七百年前的‘不懂情爱’,轻贱了汐瑶神女倾注的岁月与名分;你用现在的‘刻骨铭心’,践踏了我拓跋玉仅存的自尊与真心。”
她最后的目光扫过他瞬间苍白的脸,那里面再无期待,只剩一片荒芜的冰原,比他描述的七百年前更加死寂。
“原来,自始至终,我都不配得到你一句真诚的解释,更不配与你口中那‘神魂颠倒’的感情相提并论。”
她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因为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消遣。一个,不需要‘责任’背负的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