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驾临,众臣肃静——”他略微停顿,让这肃静的命令在每个人心头再压实一分,然后用那标志性的、穿透力极强的嗓音,宣布了每日朝堂不变的仪式性开端:
?“有本请奏——”?声音被刻意拉长,带着一种奇特的、审视的意味。
短暂的停顿,仿佛在等待,又仿佛在施加压力。“无事退朝!”
“臣,有本奏!”白战的呼声陡然刺破朝堂死寂。他霍然起身,一步踏前,手中笏板高举过顶。
“臣,白战向陛下请辞,再回漠北边关守护大唐安稳,望陛下恩准!”
白战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如同九天陨星,裹挟着漠北风沙的凛冽与金戈铁马的重量,轰然砸落在宣政殿光滑如镜的金砖之上。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在高达十数丈的蟠龙金柱间、在描金绘彩的藻井穹顶下反复撞击、回荡。
最终化为无数细密的、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了在场每一位朝臣的耳膜与心尖。
“轰——!”
那不是真实的声音,而是数百颗心脏在同一瞬间被无形重锤狠狠擂响的惊雷。
是意识海中被引爆的无声风暴;是帝国权力中枢赖以运转的基石骤然开裂的骇人声响。
时间如同被白战这石破天惊的请辞冻结了。那股因他起身奏报而刚刚被搅动的、紧绷的空气。
此刻彻底凝固成了坚实无比的玄冰。冰层之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熔岩在无声咆哮。
几位老王爷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布满老年斑的手死死攥住了玉带或扶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有人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却连一丝气音都发不出来,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
他们看向白战背影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这位权倾朝野、手掌帝国最强悍兵马的摄政皇叔,竟要自请离去?
这无异于将帝国最锋利的宝剑亲手折断、弃于尘土!是试探?是韬晦?还是……大厦将倾前的远遁?
?宰相季文渊,这位以沉稳老辣着称的三朝元老,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晃。
他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白须微微颤抖着,浑浊的眼珠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精芒,随即被更深的忧虑取代。
白战若离京,朝堂上苦心维持的、脆弱的平衡将瞬间倾覆,各方势力必将展开更加血腥残酷的撕咬。
他身后的几位尚书,脸色瞬间煞白如纸,有人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绯红的官袍领缘。
礼部尚书陈志远,一个以严守礼法规矩着称的老古板,此刻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仿佛看到了“君臣纲常”的崩坏,精神支柱摇摇欲坠。
?几位曾在白战麾下效力的将领,似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身体猛地一震。
他们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震惊之后是狂热的崇拜,随即又化为深切的忧虑。
那位曾随白战在雁门关外血战三日的老将军,虎目圆睁,胸膛剧烈起伏,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渗出血来。
他想向前一步,想为亲王殿下呐喊助威,想质问陛下为何不挽留柱国重臣。
但脚下那厚实的猩红波斯地毯,此刻却仿佛化作了深不见底的泥沼,吸住了他的靴子,让他动弹不得。
喉咙里更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砾,灼痛却无法发声。
那些初入朝堂不久的年轻官员,更是被这晴天霹雳震得魂飞天外。
他们瞪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周遭前辈们失态的反应,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心脏。
白战,这座象征着帝国武勋巅峰、威慑着四方不臣的巍峨高山,竟然要自行崩塌?
那帝国赖以生存的柱石何在?漠北的狼烟是否会就此重燃?
巨大的未知带来的恐慌,让他们感到一阵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
大殿内的空气彻底凝固了,沉重得如同水银,挤压着每个人的肺部。
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变得异常艰难,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撬开那无形的壁垒。
浓烈的龙涎香气,先前只是令人感到压抑的甜腻。
此刻却混合着几百人瞬间渗出的冷汗、恐惧的气息。
形成了一种极其怪异的、令人作呕的粘稠感,死死糊在鼻腔和喉头。
视觉上,巨大的宫灯似乎也黯淡了几分,光线变得粘滞而沉重。
蟠龙金柱上盘绕的五爪金龙,在摇曳的光影下,鳞爪似乎更加狰狞,冰冷的眼眸宛若在俯瞰着下方这群渺小、僵硬的凡人。
汉白玉丹陛反射着冰冷的光,猩红的地毯,浓烈得如同凝固的鲜血。
整个宣政殿,这座象征着帝国至高权力的宏伟殿堂,此刻更像是一座巨大而华丽的坟墓,埋葬着所有人心中的惊涛骇浪。
听觉上,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几乎消失了。
心跳声?不,那狂乱的搏动被死死压抑在胸腔深处,好似生怕一丝微响都会打破这恐怖的平衡,引来不可测的灾祸。
只有香炉里,那缕缕青烟笔直上升时,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嘶嘶”声,成了这无尽死寂中唯一的、令人心悸的背景音。
空气好像被抽干,声音失去了传播的介质。白战保持着高举象牙笏板的姿态,犹如边关烽燧台上屹立不倒的旗杆。
亲王朝服线条冷硬,深色的衣料吸收着光线,让他挺拔的身影在辉煌的大殿中显得更加深沉、孤绝,甚至带有一种殉道般的悲壮。
高举过顶的笏板,那象征着身份与权力的象牙制品,此刻更像是一柄刺向苍穹的利剑,或者是一面宣告决裂的战旗。
他的目光依旧沉稳,穿透前方的虚空,牢牢锁定着丹陛之上、珠旒之后那个身影。
那眼神中没有丝毫的退缩、犹豫或乞求,只有一片澄澈如寒潭的平静。
以及深潭之下蕴含的、不容动摇的意志,那是用无数场血战淬炼出的钢铁意志,是认定前路便九死无悔的决心。
他仿佛不再是朝堂上的亲王,而是回到了漠北的风雪之中,身后是万千将士,身前是万里河山。
他的姿态本身就是最强的宣言:非是恳求,而是告知。他要去守护他认为最重要的东西,为此不惜放下手中的滔天权柄。
?鎏金龙椅之上,那年轻的天子。珠旒垂落,遮挡了他大半的面容,使其表情在九串摇曳的明珠后显得模糊不清,如同雾里看花。
然而,那隐藏在繁复十二章纹冕服下的身体,却泄露了内心的滔天巨浪。
放在扶手上的那只手,白皙、修长,象征着世间最高贵血脉的手。
就在白战“望陛下恩准”五字落下的刹那,猛地攥紧了!
指节因用力而凸起,泛着刺目的青白色,势要将那坚硬冰冷的鎏金龙首生生捏碎。
龙袍宽大的袖口之下,可以隐约看到手臂线条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珠旒的缝隙间,似乎有极其锐利的光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那紧抿的唇线,抿得更紧了,几乎成了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如同刀刻。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威压,如实质的寒潮,从那御座上悄然弥漫开来,无声地对抗着白战话语中带来的巨大冲击。
那不是挽留,更像是一种被猝然冒犯的勃然怒意与权力遭受挑战时的本能戒备。
他在想什么?是愤怒于皇叔的“撂挑子”?是惊疑这背后是否有更大的图谋?
还是……在那一瞬间,心底竟然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摆脱巨岳压顶般的轻松?无人知晓。
但这帝王的失态,哪怕只有一瞬,也足以让感知敏锐的重臣们心头冰凉。
?李德全这位侍立在御座侧前方、如同皇帝影子般的大太监总管。
他垂着眼睑,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般深刻,毫无表情,仿佛一尊石雕。
然而,他那双垂在身侧、掩藏在绛紫色蟒袍袖中的双手,几根手指却极其快速地、神经质地捻动着袖口内衬的绸料。
这是他在巨大压力下不为人知的小动作。更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
当他抬起眼皮,目光投向下方高举笏板的白战时,那双狭长眼眸中射出的光芒,已经不能用锐利来形容。
那是淬了千年寒冰、又浸透了剧毒的钢针!冰冷、怨毒、审视、算计……种种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中疯狂翻涌、绞杀。
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白战的离去,看似削弱了宗室和武将的力量。
但对皇帝、对整个内廷、对他李德全自身苦心经营的权力网络而言,何尝不是一次地震?
失去了白战这个最大的“外部”制衡者,朝堂上的文官势力以及其他野心勃勃的宗室将会如何?
皇帝会如何倚重自己,这份倚重是福是祸?更重要的是,白战此去是真心退隐,还是以退为进,甚至是……另有所图?
无数的念头在李德全那电光石火般运转的头脑中激烈碰撞。
他必须立刻判断,必须为他的陛下、也为他自己的权位,找到应对之策。
但他不能动,更不能开口。他只是皇帝的影子,在皇帝发声之前,他必须保持绝对的静止和沉默,哪怕内心已翻江倒海。
这份静默的表象下,涌动着比岩浆更炽烈的暗流。
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下,权力的暗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涌动、交锋。
短暂的震惊之后,一部分敏锐的文官,尤其是那些与白战理念不合、或自身利益曾受其打压的官员。
如主管财政、漕运的官员,白战的边军消耗巨大,眼底深处开始闪烁起难以抑制的狂喜光芒。
一座压在他们头顶多年、让他们喘不过气的大山,竟要自行搬开了,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只要白战离京,那些骄兵悍将失去主心骨,朝中平衡打破,文官势力必将大涨。
弹劾边将、削减军费、安插亲信、掌控更大的话语权……无数的可能性在他们脑海中飞速勾勒。
但是,狂喜之下也藏着深深的疑虑和恐惧:白战真的会走吗?陛下会放他走吗?他走了,京城谁来守?
如果蛮族趁机南下,谁来抵挡?这份从天而降的“馅饼”,会不会是致命的毒饵?
他们交换着隐晦的眼色,呼吸变得粗重而短促,犹如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却又忌惮着猛虎余威。
?几位与白战血缘较近的亲王、郡王,内心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白战的权威,某种程度上也是他们这些宗室成员在朝堂上的重要依仗。
他一走,宗室力量必将被大大削弱。皇帝会如何看待他们。
那些文官会不会趁机落井下石,未来的权力格局中,他们该何去何从。
有人忧心忡忡,看向白战时目光充满了不解和哀求。
也有人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隐秘的野心:白战走了,他留下的巨大权力真空,自己是否有机会……分一杯羹。
甚至……取而代之地成为宗室领袖,纷乱的思绪在他们心中缠绕。
压抑的愤怒和巨大的失落感在沉默的武将群中弥漫。
他们是帝国的刀锋,而白战亲王就是持刀的手,是军魂的象征。
王爷要走,无异于军魂离体。日后谁还能在朝堂之上为他们这些浴血边关的将士仗义执言。
谁还能震慑那些克扣军饷、打压军功的宵小之辈,谁能带领他们打出下一个辉煌的胜利,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一种前途未卜的悲凉和强烈的被抛弃感,攥紧了这些铁血汉子的心脏。
他们看向白战的目光,充满了难以割舍的忠诚和深深的迷茫。
这死一般的寂静,似乎只是一瞬间,又好似已历经千年。
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承载着数百人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空气凝固成的巨大冰块,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肩上、心上。
冷汗浸透了一层又一层的中衣,粘腻冰冷。
有人感觉自己的膝盖在微微发抖,快要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有人感觉喉咙发紧,窒息感越来越强。
殿角的铜漏,那精准记录着帝国时间的古老仪器,水滴落入莲叶承盘中的声音。
“嗒”。在绝对的沉寂中,这一声细微的“嗒”,如同惊雷般清晰。
宣告着时间并未真正停止,只是被这巨大的震惊强行拖慢了脚步。
“嗒……”又是一声。这声音像是敲在所有人的神经上。
就在这寂静即将到达极限、濒临崩溃,空气仿佛要因承受不住内部巨大的压力而轰然爆裂的临界点。
年轻的皇帝,那置于鎏金龙首扶手上、紧握得青筋暴起的手,终于……极其缓慢地,一根手指接一根手指地,松开了。
那只手松弛下来,重新恢复了帝王应有的、看似从容的姿态,只是微微的颤抖依然难以完全抑制。
珠旒之后,那紧抿成直线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是极其细微地吸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大太监总管李德全,那一直低垂的眼皮,也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浑浊而锐利的目光,不再是仅仅盯在白战身上,而是带着一种审视的、探询的意味。
悄然扫过下方死寂一片的群臣,似乎在无声地传递着某种指令,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白战高举笏板的身影,依旧如山岳般矗立,没有丝毫动摇。
周遭的一切凝固、挣扎、惊惧、算计,都与他无关。
他的世界,只剩下那条通往漠北烽烟的道路,和眼前珠旒之后那道需要他守护的年轻身影。
尽管这道身影的主人,似乎并不理解他此行守护的真正意义。
宣政殿内,那令人心悸的死寂,终于被这细微的变化撕开了一道微不可见的缝隙。
风暴,仍在酝酿。下一刻,是雷霆震怒?是挽留安抚?是群臣哗然?还是……更深沉的死寂?无人知晓。
帝国的心脏,在这金碧辉煌的殿堂之内,因一位亲王的请辞,停止了跳动,等待着那决定命运的、沉重而艰难的下一次搏动。
“朕——准了。”?
御座阴影里,帝王低沉的声音终于碾碎了死寂。
那两个字裹着金石的寒意,在空旷大殿中砸落,震得蟠龙柱上的髹漆都似在颤抖。
他指腹缓缓摩挲着温润的玉扳指,目光却如冰锥般刺向丹陛下跪伏的身影。
话音落下的刹那宣政殿内陷入一种近乎窒息的寂静。
那声冰冷的“准”字仿佛还在鎏金蟠龙柱间滚落,砸在每一块金砖地缝上,如无形的牢笼锁死四方。
“臣——叩谢天恩。”?
白战以额触抵冰冷的金砖,沙哑的嗓音似锈刃刮过石面。
谢恩时喉结剧烈滚动,仿佛咽下的不是“皇恩浩荡”,而是塞外裹着沙砾的寒风。
??起身时,左手无意识地按向腰侧,那里还残留着昨夜妻子情动时咬下的齿痕。
此刻在衣袍下隐隐发烫,似在灼烧他半生铁甲换来的这点荒唐暖意。
白战退至武官列末,身躯绷直如待射之弓。阳光穿透菱花槅扇,将他影子钉死在御座丹陛前,像一道未拭净的血痕。
太监总管李德全垂手立在蟠龙柱的阴翳里,拂尘银丝在指间捻成惨白的漩涡。
他眼睑半阖,目光却如刮鳞刀般剖过白战腰间的玉带銙——那青金石上蒙着层薄灰,倒似把边塞的风沙都碾碎在了金銮殿的光尘中。
“蠢货……”李德全舌尖抵住上颚,将讥讽压成一声几不可闻的吐息。
皇帝允准请辞时摩挲玉扳指的频率,比处置贪墨案时快了半分。
这位将军当真以为自己是“功成身退”?漠西准噶尔部正在集结马队。
锦衣卫总指挥使的位子空悬三月,陛下此刻放虎归山,分明是要借他这把钝刀再劈一次边关。
他袖中密报已烙进骨髓:白战副将昨夜密会文渊阁大学士张仲庭
此刻余光扫过张仲庭绛紫仙鹤补服下微弓的脊背,李德全唇角浮起冰纹。老狐狸的棋局,也该添把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