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 十年债(2 / 2)

福贵听了,心如刀绞。

满仓十岁那年的春天,吉林大旱,地裂得像龟壳。满仓生日那天,福贵从镇上赊了半斤白面,秀兰做了碗面条。满仓吃了几口就吐了,当晚开始发高烧,说明话。福贵冒雨去请老刘头,老刘头把了脉,叹气说:“准备后事吧,这孩子阳火快熄了。”

雨越下越大,敲在窗上像无数小拳头。福贵跪在炕前,握着儿子滚烫的小手,第一次说出了那个秘密。秀兰听完,没哭没闹,只是呆呆地看着福贵,那眼神比骂他打他还让他难受。

“十年阳寿……”秀兰喃喃自语,“今天正好是满仓十岁生日。”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诡异的笑声,像夜猫子叫。福贵冲出去,看见院子里站着那个瘦高的影子,还是十年前那身打扮,肩上挎着药箱。

“时辰到了。”郎中的眼睛在雨夜里发着幽光,“我来收债。”

福贵抄起门边的铁锹:“你骗我!你说用十年阳寿换我的命,没说这十年是他活着的时间!”

“有区别吗?”郎中歪着头,那动作不像人,“他活了十年,你活了十年,很公平。”

“把我的命拿回去!把我的命还给他!”福贵抡起铁锹砸过去,铁锹却穿过郎中的身体,砸在泥地上。郎中化作一团黄烟,消散前留下一句话:“契约已成,血债血偿,这是规矩。”

回到屋里,满仓的呼吸已经微弱得像风中残烛。秀兰抱着儿子,哼着他婴儿时常听的摇篮曲。福贵跪在炕前,把头磕在冰冷的地上,一遍遍说:“爹对不起你,爹对不起你……”

满仓在黎明前断了气。那天天亮得特别慢,窗纸泛白时,福贵看见儿子小小的脸上竟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平静。秀兰没掉一滴泪,只是仔细地给满仓擦洗身体,换上唯一一套没补丁的衣服。

下葬那天,村里来了几个老人帮忙。挖坑时,铁锹碰到了一个硬物,扒开土,竟是一窝黄皮子的骸骨,大大小小七八只,围着中间一只特别大的,那大黄皮子的头骨上,有道明显的裂痕。

老刘头的爹也在场,他盯着那窝骸骨看了半天,突然说:“我想起来了,五九年闹饥荒,有人在这片地里挖到一窝黄皮子,大的被打死了,小的饿死在窝里。那年月,人都活不下去,谁还管畜生。”

福贵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郎中”指甲缝里的黑土,和那身洗得发白的长衫下隐约可见的黄色毛发。他瘫坐在坟坑边,哭不出声,只觉得胸口那个被按进血珠的地方烧灼般的疼。

后来,福贵和秀兰又活了二十多年。他们再没要孩子,福贵变得沉默寡言,只在每年满仓忌日,他会一个人跑到坟前坐一天。村里人说,福贵有时会自言自语,说些“债还清了没有”之类的胡话。

秀兰先走的,临终前握着福贵的手说:“我不怪你了,那年月,谁不想活呢。”

福贵活到七十三,无疾而终。有人收拾他遗物时,在他枕头下发现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撮枯黄的动物毛发,和一根细长的、生锈的银针。

那年饥荒,吉林饿死不少人,活下来的也都带着各种各样的伤。有人说,苦难年头,那些东西也饿,也出来找食吃。人与它们做的交易,从来都不是买卖,而是献祭。只是祭品有时是粮食,有时是牲畜,有时,是比命还珍贵的东西。

福贵下葬那天,又有人看见一只黄皮子在他坟头转了三圈,然后消失在暮色里。那黄皮子走路的样子,像一个背着药箱的郎中,摇摇晃晃,走进了再也无人能追讨的岁月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