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胡思乱想。是山里的“胡仙”(狐狸)?还是“黄仙”(黄鼠狼)?来找替身?还是怨魂?他想起自己这辈子,打过的猎物无数,有没有伤过什么不该伤的东西?想起年轻时在林场犯过的糊涂,甚至想起那个很多年前,因为穷而没能娶进门的姑娘,她好像也喜欢穿件红棉袄……
后半夜,老葛根本没合眼。猎枪就一直横在膝头。外面的风雪似乎小了,但那种被凝视的感觉,如同实质,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几次三番想撩开窗帘看一眼,手指碰到那冰冷的棉布,又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来。内心在挣扎,是开门让她进来?万一……万一真是个落难的人呢?这大雪天,在外面冻一宿,必死无疑。可那诡异的红衣服,那不合常理的出现方式,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理智。
一种混合着恐惧、愧疚、猜疑的复杂情绪,在他胸膛里翻江倒海。他老葛一辈子没做过太亏心的事,难道今晚真要因为这份疑心,眼睁睁看着可能是一条人命在外面消逝?可老林子的禁忌和那些光怪陆离的传说,又像紧箍咒,死死地勒着他。
天人交战。
窗纸渐渐泛出灰白。风停了,雪也似乎住了。死一样的寂静笼罩着山林。
老葛握着猎枪,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走到门边,哗啦一声抽开门栓,拉开了沉重的木门。
清冷的空气夹杂着雪沫扑面而来。外面已是晨光熹微,雪地白得晃眼。
那个老树墩上,空空如也。
没有人,没有脚印——除了他自己昨晚和之前留下的。仿佛那个红衣老太太,从来就只是他的一场噩梦。
老葛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深一脚浅一脚,雪没到膝盖。走到树墩前,他愣住了。
树墩的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上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件东西——正是那件刺眼的红布衫子。
不,走近了看,那不是布。
那是一种厚实的、韧性很好的红纸。叠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像一件微缩的纸衣。纸质鲜红,在白雪的映衬下,红得妖异,红得触目惊心。
老葛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件纸衣。入手轻薄,带着一种非人的、冰雪的寒意。纸衣成一个模糊的,像是鸟爪,又像是火焰的符号。老葛认得,这是老辈人说的,山里“东西”留下的标记。
也就在拿起纸衣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树墩后面,靠近根部的位置,雪下似乎埋着什么。他用手扒开积雪,摸到一个硬物——是一个早已锈迹斑斑、几乎和冻土融为一体的小铁皮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用油布包着的一小撮已经发黑的头发,还有一张模糊的、似乎被水浸泡过的旧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红棉袄、笑容羞涩的年轻姑娘。
老葛的脑袋“嗡”的一声。他认出来了,这是当年那个失踪的疯婆子年轻时的样子!她跑进山时,怀里好像就揣着这么一个盒子,据说是她早夭女儿唯一的念想……
刹那间,昨夜所有的恐惧和猜疑,都化作了无边的寒意,从他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不是遇到了精怪,他遇到的,是一个迷失在山林几十年、执念不散的游魂!她或许只是想找个地方,暖暖身子,或者,只是想把自己最珍视的东西,托付给一个能看见的人?
老葛僵立在原地,手里那件单薄的红纸衣,仿佛有千钧重。它轻飘飘的,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压得他这大半辈子关于山野的认知,都碎成了一地冰冷的尘埃。风雪虽停,一股更深沉、更黏稠的寒意,从四面八方的林海雪原中弥漫开来,无声地将他,连同这小屋,一起吞噬。
那件红纸衣,他最终没敢留,也没敢乱扔。他选了个日子,在那老树墩下,小心翼翼地挖了个深坑,连同那个铁皮盒子一起埋了,嘴里念叨着些请山神爷保佑、早日安息之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