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水底灯(2 / 2)

就像有人猛地按下了静止键。

磨盘旁絮叨的妇女,抽旱烟的老头,追逐的孩子……整个村庄里所有的人,无论之前在做什么,都在同一刹那,定格了。

然后,下一个心跳的时间,他们所有人的脑袋,以一种近乎机械的、缓慢而整齐划一的动作,“嘎吱”、“嘎吱”……齐刷刷地,扭转了一百八十度,将空洞的、没有一丝光彩的眼睛,精准地投向了帐篷缝隙后,阿飞那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脸。

那些眼睛,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是两个黑漆漆的窟窿,像深不见底的古井,又像这水库干涸后露出的绝望裂缝。它们就那么“看”着他,无声无息。

小女孩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同样扭转过头,用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盯”着阿飞,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

阿飞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四肢百骸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忘了。他感觉自己像被无数根冰冷的针钉在了原地。那是一种被整个世界,或者说,被另一个时空的亡者集体凝视的、绝对的死寂与恐怖。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

鸡叫了。

远处,传来一声嘶哑、模糊的鸡鸣,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

仿佛咒语被解除,阿飞猛地喘过一口气,连滚带爬地缩回帐篷最里面,用睡袋死死蒙住头,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直到天光大量,外面鸟雀鸣叫,他才敢哆嗦着探出头。

村庄消失了。油灯、屋舍、村民,无影无踪。眼前依旧是那片广阔的、泥泞的库底洼地,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浑浊的光。只有那几根腐朽的木桩子,依旧立在那里。

阿飞魂飞魄散,手脚并用地收拾东西,逃离了那个地方。

回到城里,他大病一场,高烧中胡话不断,尽是些油灯、空洞的眼睛和诡异的村庄。病稍好后,他心有余悸,却又被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开始查阅资料,走访当地老人。

零碎的官方记录和老人含混的讲述,拼凑出一个被遗忘的往事:

跃进水库,是1958年大跃进时期修建的。修建前,那里确实有一个村子,叫“靠山屯”。水库建成蓄水,整个靠山屯便被淹没在了水下。当时搬迁仓促,据说有一些不愿离开故土的老人,以及……一些没来得及统计清楚的人,最终和他们的老屋一起,永远沉入了水底。民间早有传闻,说遇上大旱年份,水位降到极低时,夜里能听到水底传来的鸡鸣狗叫,甚至能看到废弃村落的轮廓。老人们管这叫“水鬼拉村”,说是那些淹死的人阴魂不散,在特定的时辰,会重现当年的景象。

“那年月,乱啊……”一个掉了牙的老汉吧嗒着嘴,混浊的眼睛望着远方,“为了赶工期,啥事没有?说是都迁走了,谁数的清呢……唉,忌讳,都是忌讳……”

阿飞想起那个邀请他的小女孩,那双空洞的眼睛背后,是否也曾有过鲜活的生命?她是否就是当年没能离开的孩子之一?他的恐惧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悲凉取代。那不是要索命的恶鬼,那是一群被时代洪流(literal意义上的洪流)无情吞噬,困在水底,不得超生的孤魂野鬼。他们只是在每一个水弱的年份,无意识地重复着生前最后的日常,渴望与活人的世界产生一丝联系。

他下意识的后退,那一声枯枝的脆响,是否惊破了他们沉浸其中的幻梦?那齐刷刷的凝视,是责怪,是好奇,还是……一种无声的祈求?

自此以后,阿飞再也未曾去过那个水库。但他的人生却悄然改变了。他变得沉默,常常对着城市的水泥森林发呆。他开始收集那些因各种工程而消失的村庄地名,记录那些被遗忘的迁徙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