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心里翻江倒海。我想起长津湖那个雪夜,跟我挤在一个雪窝子里的四川兵小陈,他临死前把半块冻硬了的土豆塞给我,说:“班副……你活着回去……替我看看……咱新中国……啥样了……”他的声音,和屋里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我忽然觉得,屋里不是鬼,屋外才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被困在残破的躯体和漫长的和平岁月里,才是真正的孤魂野鬼。而屋里那些声音,是他们不肯散去的英魂,是跨越了生死界限的团聚。
我们在这里,听着他们,仿佛我们也回到了那个烽火连天的年代,和那些早已逝去的战友们在一起。这是一种诡异的慰藉,一种超越了生死恐惧的温暖。战友情,原来可以浓到这种地步,连死亡都无法将其切断。
院领导后来还是知道了我们夜聚的事,严肃地找我们谈过话,说这是“唯心主义”,“影响不好”,甚至暗示再这样下去,可能要采取“措施”。那段时间,“气功热”“特异功能”盛行,但这种“聚众听鬼”,无疑是触碰了另一个层面的禁忌。
我们表面应承着,但夜晚来临,那熟悉的声音响起时,我们还是忍不住聚过去。只是更小心了,像地下工作者。这种隐秘,反而给这夜间的聚会,增添了一种悲壮感。
直到那年除夕夜。
雪下得很大,院里白茫茫一片。远处的城市传来零星的鞭炮声,衬得荣军院更加寂静。我们都聚在活动室看模糊的春晚,心里却都惦记着走廊那头。
果然,当午夜的钟声快要敲响时,那屋里又热闹了起来。这次,声音格外清晰,格外响亮。不只是下棋笑骂,还有划拳行令的声音,碗筷碰撞的声音,甚至有人用筷子敲着碗边,唱起了粗犷的祝酒歌。
我们互相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我拄着拐杖,王瘸子跟着,还有瞎了眼的刘老哥被他扶着,我们十几个人,像一支沉默的队伍,再次来到了那扇门前。
歌声,笑骂声,棋子声,就在一门之隔。
屋外,大雪落寞,岁月无声。屋内,生死重逢,热闹非凡。
刘老哥瞎了的眼睛里流下两行泪,他对着门,轻声说:“兄弟们……过年好……”
屋里静了一瞬。
然后,传来一个清晰的,带着笑意的,我们都熟悉的,张大山那沙哑的声音:
“外头的兄弟们……也……过年好!”
紧接着,是几个声音混杂在一起的,同样带着笑意的问候:“过年好!”
那一刻,我们所有人都愣住了,随即,泪水肆无忌惮地涌出。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恸和温暖交织在一起,攥住了我们的心脏。
自那晚之后,走廊尽头的那间房,彻底安静了。
再也没有下棋声,没有笑骂声,没有歌声。它变得和荣军院其他空房间一样,沉寂,布满灰尘。
我们知道,他们是真的走了。或许是了却了最后的牵挂,知道我们这些活着的兄弟,过得还行,记得他们。又或许,只是团聚够了,该去下一个地方了。
后来,荣军院翻新,那间房子被改成了储物室。但每年除夕夜,我们这些还活着的老家伙,都会不约而同地到那条现在已经焕然一新的走廊上站一会儿。谁也不提当年的事,只是静静地站一会儿,仿佛在等待,又像是在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