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住在这里。我叫李老蔫,左边胳膊留在了朝鲜的长津湖。右边腿不大利索,是早年冻伤落下的根儿。这院里的人,都这样,身上或多或少缺了部件,带着战争的印记。我们像一堆被用旧了、磨损了的零件,堆在这个安静的院子里,等着最后那刻的到来。
直到张大山住进来。
张大山是顶晚来的一个。他缺的不是胳膊腿,是半个肺管子,还有浑身上下数不清的弹片疤痕。喘气儿总带着风箱似的呼哧声,脸色蜡黄,眼珠子却亮得吓人,像两簇没熄灭的火炭。他是正经的抗战老兵,从白山黑水里跟小鬼子周旋出来的,后来也跨过了鸭绿江。他寡言,但偶尔开口,嗓门沙哑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权威。他住进了走廊尽头那间最僻静的房间。
院里日子长,磨得人心里长草。我们唯一的乐趣,就是晚饭后,聚在院里那棵老槐树下,听张大山断断续续讲那些过去的事。他讲零下四十度潜伏,战友冻成了冰雕,还保持着射击的姿势;讲用刺刀挑开鬼子铁丝网时,那股子铁锈和血腥混合的味儿;讲弹尽粮绝时,啃树皮,吃棉絮;讲一个叫“小山东”的战友,如何用身体替他挡了那颗本该要他命的子弹。
“小山东那龟孙,”张大山每次提到他,浑浊的眼睛里都会有点水光,“棋臭得要命,还总缠着老子下,输了就骂娘,嗓门比炮还响。”
他描述那些战友的音容笑貌,鲜活得像就在我们眼前。王麻子如何一边吹牛一边搓脚丫子的泥,赵铁嘴如何能把缴获的日本罐头吃出满汉全席的架势……这些名字,连同他们的事迹,成了我们灰色晚年里一抹悲壮的亮色。
张大山是在一个秋雨连绵的夜里没的。走得很安静,就像他平时一样。护工收拾了他的房间,小小的遗物,几件旧军装,一些勋章,还有一副磨得发亮的木头象棋。
怪事,就发生在他头七过后。
最先发现的是睡在张大山隔壁的王瘸子。他半夜起来撒尿,迷迷糊糊听到隔壁有动静。起初以为是耗子,可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是棋子落在木板上的“啪嗒”声,清脆,有力。间或夹杂着几句模糊的笑骂。
“狗日的小山东,又偷老子马!”
“放你娘的罗圈屁!老子是凭本事吃的!”
那声音,那语调……王瘸子一个激灵,尿意全无,贴着墙壁细听,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那不是张大山和小山东的声音吗?他连滚带爬地敲开了我的门,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老李……听见没……大山……大山他屋里……闹……闹鬼了!”
消息像寒风一样,瞬间吹遍了荣军院每个角落。恐惧像无形的网,罩了下来。那几天,夜里走廊尽头的房间,成了绝对的禁区。有人提议报告上级,有人偷偷去找了院领导。领导带着人来看过,屋里空空如也,只有张大山那张旧木板床和一张破桌子。领导皱皱眉,说了句“要破除封建迷信”,就走了。
可声音依旧夜夜响起。
不只是下棋声了。有时是几个人的哄笑,吵吵把火,像是在争论什么战利品;有时是低沉的哼唱,是那首几乎每个老兵都会的《游击队歌》,“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声音沙哑,跑调,却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有时甚至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当年劣质烟草的呛人味儿,还有……炖马肉的香气?那是张大山故事里,他们最奢侈的一次胜利聚餐。
恐惧,在日复一日的聆听中,慢慢变了味道。
我们不再急着天黑就锁门蒙头。反而,当那熟悉的声音再次从走廊尽头飘来时,我们会互相看看,然后,不知是谁先带的头,我们这些老家伙,拄着拐的,坐着轮椅的,互相搀扶着,悄没声地聚到了那扇紧闭的房门外。
谁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或靠着墙,静静地听。
屋里,像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时间凝固的世界。那些我们耳熟能详的名字,在笑骂声中一次次出现。那些只在张大山口中听过的战斗细节,在争论中被反复提及。他们仿佛不是鬼魂,而是一群累了、暂时歇歇脚的老兄弟,在另一个空间里,继续着他们未曾散尽的聚会。
王瘸子不再害怕了,他有一次甚至喃喃低语:“是连长……连长的声音,他骂人还是这个调调……”他眼里含着泪,嘴角却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