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师傅猛然惊醒,冷汗浸湿了内衣。窗外月色凄冷,那件铺在工作台上的旧军装,在黑暗中隐隐泛着微光。他起身,点燃煤油灯,坐到军装前,手指不由自主地再次抚上那个破洞。指尖传来的不再仅仅是布料的粗糙,而是一种尖锐的刺痛和灼热,仿佛直接触碰到了那个瞬间的爆炸与撕裂。
他心口怦怦直跳,自己的“毛病”又犯了。从小他接触某些旧物,尤其是附着强烈情感的物件时,就能看到一些模糊的片段。这能力曾让他恐惧,也让他沉默。多年来,他小心翼翼地将这秘密深埋,只在飞针走线时,悄无声息地将其织补进一件件衣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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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陈师傅仔细拆开军装内衬,在靠近破损处的里布上,发现了一个用线粗略缝出的小小“禾”字,旁边还有几点早已干涸发黑的血点。他想起梦中的“秀禾”,心头一紧。
他开始修补。这不是普通的缝补,他需要将新旧布料完美融合。他选用最细的针,将收集来的旧线一根根劈得更细,比对颜色,力求与原色一致。下针时,他屏住呼吸,仿佛不是在穿刺布料,而是在缝合一个沉重的过往。每一针都像是在与某种无形的东西角力,针脚细密得肉眼难辨,线与布在他手中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
夜里,他又梦见了那片战场。这一次,他看清了那个牺牲战士年轻而稚嫩的脸,和他眼中强烈的不甘与牵挂。他还看见李干部,那时同样年轻,抱着战友的尸体,泪与血混在一起,发出野兽般的哀嚎。醒来时,陈师傅眼角湿润。
第三天,修补进入最后阶段。那破洞已被新布填补,但陈师傅觉得还不够。他依照梦中那年轻战士军装的模样,用极细的针脚,在修补处的边缘,模拟出原本可能存在的、几乎磨平的褶皱和磨损痕迹。他做得极其专注,仿佛在与那逝去的灵魂对话,承诺将他未尽的念想一同缝补进去。工作完成时,已是深夜。他疲惫不堪,仿佛精气神都被抽走了大半。那件军装静静地躺在那里,破损处已被完美修复,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痕迹,整件衣服似乎也因此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完整与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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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上午,李干部准时来了。他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期待。
陈师傅默默地将修补好的军装递过去。李干部接过,双手微微颤抖。他仔细摩挲着那片修补好的区域,触感平滑,颜色、纹理甚至磨损程度都与周围浑然一体,仿佛那致命的破洞从未出现过。
他的目光凝固在修补处,手指一遍遍抚过那细密得不可思议的针脚。突然,他的肩膀开始剧烈抖动,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砸落在军装上,洇开深色的痕迹。这个看起来坚毅沉稳的老干部,此刻像孩子般呜咽起来。
“像……太像了……”他哽咽着,“就像……就像它原本就该是这样……”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陈师傅,声音沙哑而充满难以置信:“师傅……你……你怎么知道的?这破损的位置,正是……正是小豆子(他牺牲的战友)被弹片打中的地方,是致命伤……你补的这里,连旁边那点磨边的痕迹都跟原来一模一样!你……你能‘看’见?”
陈师傅沉默着,用一块软布轻轻擦拭着老花镜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
“我只是个小裁缝,靠手艺吃饭,不懂什么看见看不见的。”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这衣服……它自己会说话。它记得很多事。那个叫小豆子的兄弟……他是不是临走前,惦记着一个叫‘秀禾’的姑娘?”
李干部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瞬间煞白,手中的军装险些脱落。他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发出声音:“你……你怎么知道秀禾?小豆子咽气前,只跟我说了这句话……这事,这世上除了我,没人知道!他老家……他老家确实有个叫秀禾的未婚妻,等了他一辈子,没嫁人……”
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裁缝铺里只剩下旧座钟单调的滴答声。一种混合着恐惧、敬畏与巨大悲伤的情绪在空气中弥漫。
李干部最终平静下来,他紧紧抱着那件军装,像是抱着逝去的战友本身。他朝陈师傅深深鞠了一躬,比来时更加沉默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