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周后,仁济医院与F大城规学院合作意向初步敲定。
白杨以外部专家的身份参会。
项目启动后的第一次跨洋线上视频会议,被安排在了周五晚上。
这个时间,是为了迁就白杨所在的美国时区,也恰好是孟燕臣和小河都结束了一天工作,孩子们还没睡的时候。
孟家的书房被临时征用成了会议室。
宽大的书桌上,并排放着两个电脑显示屏:
一台由佳妮共享屏幕,展示着项目的立项申请书,另一台连着线上视频会议软件Zoo。
王小河坐在书桌后的转椅上,四个多月的肚子已经隆起非常明显,像一个饱满的小西瓜,覆盖在宽松舒适的针织裙下,划出一个圆润优美的曲线,整体散发着一种孕育生命的独特光彩和温柔期待。
她面前摊着项目资料,神情专注,正对着医院那边的屏幕就数据颗粒度和伦理审查的细节进行确认。
微微圆润的脸庞上,眼神清亮,思维依旧敏锐如常。
孟燕臣则坐在她侧后方的沙发上,看似悠闲地翻着一本医学期刊。
Zoo屏幕亮起,白杨出现在画面中。
他看起来变化不大,比起孟燕臣最后一次在波士顿见他时的青涩,他眉宇间沉淀了更多学者的沉静,但眉眼间的温和笑意依旧。
他穿着简单的灰色毛衣,背景是整面墙的书架,显得温暖而宁静。
“孟大哥,小河,晚上好。”
白杨对着镜头点头。
这声孟大哥,他喊了多年。
即使在当年小河独自赴美读博、怀着孟燕臣的孩子、又拒绝了他的追求时,他也从未失礼过。
孟燕臣坐在小河侧后方的沙发上,听到这声称呼,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金丝眼镜后的眸光深不见底。
他看着屏幕里的白杨,那份因情敌身份而生的醋意,此刻被更沉重的东西覆盖,是一种混合着感激、愧疚、遗憾和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他感激白杨在小河最需要的时候伸出了手,照顾了她和那个最终未能来到世间的孩子,愧疚于自己当年的缺席和错过,遗憾那个失去的孩子。
而所有这些情绪,都让此刻白杨对小河的任何关切,在孟燕臣眼中都带上了更深的、无法忽视的重量,也让那份醋意更加酸涩难言。
会议进行中,王小河专注地与医院方讨论数据细节。
最近只要坐得时间久了,左侧腰就闷闷的酸胀,她下意识地用手撑住后腰,轻轻揉了揉。
这个细微的动作,几乎是立刻被屏幕那头的白杨捕捉到了。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开口,语气带着一种无需思考的熟稔:
“腰酸?别坐太久,起来活动下。”
他的眼神落在小河扶着腰的手上,那是因为经历过、所以格外了然的关怀。
这过于自然、过于私密的关怀,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孟燕臣最敏感的神经。
他猛地抬眼看向屏幕,握着期刊的手指骤然收紧,纸张发出轻微的嘶啦声。
白杨与小河之间这种下意识的默契与亲密,瞬间将他拉回那段他缺席的、充满悔恨和痛苦的时光。
他缺席了那个孩子的孕育,而白杨全程在场。
这个认知,比单纯的情敌醋意更让他心如刀绞,一股尖锐的痛楚混合着翻江倒海的酸涩直冲头顶。
王小河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很自然地回应:
“嗯,有点,老毛病了。没事,开完会就起来。”
她对白杨笑笑,带着对老友的信任。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两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探了进来。
九岁的星晖和七岁的月儿刚放学回来,书包都还没放下,听到白杨的声音就兴奋地跑了过来,挤到电脑屏幕前,小脸上满是惊喜和亲昵。
王小河回头,脸上严肃的表情瞬间柔和下来,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们安静。
孟星晖一眼就看到了屏幕里的白杨,眼睛猛地一亮,立刻兴奋地大喊:
“白杨叔叔!是白杨叔叔!”
月儿也开心地跑进来:
“叔叔!你看我的新发卡,跟以前你送我那个是不是很像!”
白杨脸上的专业神色如同冰雪消融,瞬间绽放出无比温暖的宠溺笑容。
他立刻对着摄像头大幅度地挥手,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喜悦:
“月儿!星星!长高了好多啊!想不想我?我可想你们了!快让我看看!月儿的发卡真可爱!星星长成小男子汉了!”
语气自然得像家人一样。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仿佛想穿过屏幕摸摸孩子们的头。
两个孩子围拢在小河身边,对着屏幕里的白杨叽叽喳喳,那份亲昵和依赖,几乎要溢出屏幕。
“叔叔,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叔叔,我今年暑假可以去找你玩吗?”
“叔叔,妈妈肚子里有小宝宝了!”
场面十分温馨且混乱。
会议室的专注气氛瞬间被打破。
医院那边派出的那名参会人员显然没料到这家庭剧般的插曲,屏幕上的脸露出了善意和包容的微笑。
王小河被孩子们的热情弄得哭笑不得,赶紧一手护着肚子,一手试图把兴奋过头的小女儿从键盘上拉开:
“月儿,别碰电脑!星星,小声点,妈妈和叔叔在工作呢!”
她的语气带着无奈,但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
孩子们与白杨的亲近,是她心底最柔软的慰藉之一,那是异国他乡的岁月里沉淀下的情谊。
孟燕臣坐在阴影里,看着这一家亲的画面,听着孩子们毫无保留地表达着对白杨的思念,感受着白杨那几乎要溢出的、对他的孩子们的疼爱,再感受着此刻书房里几乎要被这跨洋亲情淹没的气氛……
那股强烈的被排斥感和对缺席过往的无力感,让他窒息。
他知道白杨对孩子们意味着什么,那是小河在异国他乡的黑暗日子里,伸出援手、给予温暖和实质性帮助的人。
孩子们对白杨的依赖和喜爱,是岁月和真心堆积起来的。
理智上他理解,甚至感激。
但情感上,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女对一个暗恋自己妻子多年的男人如此亲昵依赖,听着他们用自己都未必能得到的热情呼唤对方,而那个男人还笑得那么碍眼。
孟燕臣只觉得胸腔里像塞了一团浸透了老陈醋的棉花,又酸又胀,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强忍着没有起身,只是将目光投向小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控诉和求助,他希望小河能稍微约束一下孩子们,或者至少能看他一眼。
然而,王小河正忙着把试图拥抱屏幕的月儿抱离危险区,同时还要安抚兴奋的星星,根本无暇他顾。
她对白杨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啊,孩子们太想你了,有点失控。”
白杨在屏幕那头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
“没事,看到他们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等叔叔下次回去,一定好好抱抱你们!”
他甚至对着摄像头做了个拥抱的动作,引得两个孩子又是一阵欢呼。
“咳!”孟燕臣坐不住了。
他清咳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他几步走到书桌旁,伸手稳稳地将试图往电脑前凑的小女孩抱进自己怀里,动作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
“月儿,乖,爸爸抱。叔叔在工作,不要打扰,去客厅吃点心。”
他的声音平静,甚至算得上温和,“白杨,孩子们太闹了,见笑。会议继续。”
他省略了客套,直呼其名。
白杨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他隔着屏幕,目光与孟燕臣在空中短暂交汇。
两个男人都读懂了对方眼底深处的复杂情绪,一个是带着警惕和醋意的宣示主权,一个是坦荡下掩藏的、经年未熄的欣赏与遗憾。
他当然尊重孟燕臣,也真心疼爱孩子们,但他对小河那份深埋心底的情感,以及对那段共同经历的刻骨铭心,是无法抹去的。
他点点头,语气恢复了专业:“好,孟大哥,我们继续。”
白杨收敛了笑容,目光转向佳妮:
“佳妮,听小河说这个课题由你来主要负责,交叉方向的数据分析和论证是关键。我们先从你梳理的数据摘要开始吧?谈谈你的初步想法。”
他的语气变得专业而认真,将话题迅速拉回工作。
佳妮有些紧张地开始汇报。
白杨听得很专注,不时提问,问题犀利但态度温和,引导着她深入思考。
他也会自然地穿插一些对小河研究方向的理解和补充,显然他们之间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学术默契。
每当佳妮遇到卡壳的地方,白杨总能精准地点拨,或者看向小河:
“小河,你觉得这里是不是可以这样考虑?你之前那篇关于社区医疗设施可达性的文章思路可以借鉴一下……”
孟燕臣没有离开,他倚在书房门口,抱着手臂,看似随意地听着会议内容,目光却锐利如鹰,紧紧锁在屏幕上白杨那张侃侃而谈的脸上。
白杨对小河工作的熟稔程度,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以及话语间流露出的、对小河学术能力的欣赏和信任,都像细小的藤蔓缠绕着他的神经。
他当然知道小河和白杨是志同道合的伙伴,但这种战友情谊,在白杨未曾熄灭的情感底色衬托下,在孩子们毫不掩饰的亲近面前,变得格外刺眼。
会议进行到后半段,讨论一个关键模型的选择。
白杨提出了一个基于美国最新案例的优化方案,思路非常新颖。
佳妮听得眼睛发亮,小河也频频点头,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按着后腰。
“这个思路确实更贴合实际应用场景,”小河沉吟着,“不过国内数据的颗粒度和获取方式可能有点差异……”
她微微蹙眉,调整了一下坐姿。
白杨立刻捕捉到了这个小动作,关切道:
“小河,你起来走动一下,或者找个靠垫垫一下。你那个‘神器’呢?以前不是每次都说靠它救命吗?带回国了没有?”
这句关切的话,信息量巨大,精准地戳中了孟燕臣最敏感的神经。
他握着门框的手指微微收紧,一股混合着醋意、自责和被冒犯的怒火在他胸腔里无声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