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岸的阳光晒得人骨头都发懒,王小河却步履匆匆。
沪市国际城市规划峰会,她作为特邀嘉宾回来做报告。
熟悉的城市,带着更快的节奏和更高的天际线扑面而来,空气里是江南初夏特有的湿润草木气息,混杂着久违的梧桐絮。
她穿着简洁的米色西装套裙,拉着登机箱,穿梭在机场抵达大厅的人流里,准备去搭出租车。
“小河?是王小河吗?”一个带着惊喜的、有些熟悉的女声在身侧响起。
王小河循声望去。一个穿着得体套装、气质干练的中年女性正笑着看她,眉眼间是岁月沉淀的温和与精明。
“林姐?”王小河有些意外,随即认出来人——孟燕臣当年科室的护士长,林慧。
一个爽利又心细如发的人,当年她怀那两个孩子时,林姐没少帮忙。
“哎呀!真是你!”林姐热情地上前,仔细打量着王小河,“好些年没见了!更精神了!听燕臣说你带着孩子在国外拿了博士,还当了教授?真了不起!”
林姐的语气里是真诚的赞叹。
“林姐过奖了。”王小河笑了笑,寒暄道,“您这是……”
“嗨,退休了,闲不住,被返聘回来做点培训管理,今天来接个专家。”
林姐摆摆手,目光落在王小河脸上,带着长辈般的关切,“倒是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在外头打拼,不容易吧?燕臣他……”
林姐的话头自然地转到了孟燕臣,语气却微妙地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王小河的心莫名地提了一下。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林姐语气和神情的变化。
“他……还好吗?”王小河问得有些迟疑。这些年,他们之间只有最简洁的事务联系,关于他个人的一切,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模糊不清。
林姐看着王小河,带着长辈般的疼惜和深深的惋惜。
她叹了口气,拉着王小河往旁边人少的地方走了两步,压低了声音:“小河啊,有些话……按理不该我多嘴。但看你回来了,又碰上……唉。”
她看着王小河,眼神复杂,“燕臣他……早就不在临床了。”
“不在临床了?”王小河愣住了。
孟燕臣,那个曾经站在无影灯下、双手稳定如磐石的顶尖妇产科医生?那个视手术台为圣坛的人?
“嗯。”林姐点点头,声音更低了些,带着惋惜,“就……就那次之后。”
她没有明说“那次”是哪次,但两人心知肚明。
“孩子的事儿……对他打击太大了。听科室里跟他关系近的小李医生说,他后来……状态很不好。抑郁,很严重的那种。还落下了什么……创伤后应激障碍?”
林姐努力回忆着那个拗口的专业名词,“反正……再也进不了手术室了。别说手术室,产房都去不了。一听见婴儿哭,反应就特别大,脸色煞白,手抖得厉害……”
王小河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瞬间攥紧了手指。
她只知道他签收了死亡通知书,替她帮孩子办了所有后续手续,只知道他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却从未想过……代价竟是如此惨烈,剥夺了他视为生命一部分的职业能力。
“……这些还都是心病。”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更为凝重,“还有……他那手。”
王小河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手?”
“嗯。”林姐点点头,语气带着专业性的惋惜,“就那次……那晚……混乱中不知道被什么划伤了,当时情况太乱了,他自己也没顾上,后来在医院草草缝合了事。等回国后才发现……不对劲了。”
林姐抬起自己的手,模仿着做精细动作的样子:“拿东西没问题,日常生活也没大碍。但做手术……是不行的。细微的震颤,精准度不够了。神经可能伤着了,当时没处理好,耽误了最佳恢复期。”
她叹了口气,看着窗外,“我们院最好的神外主任都看过了,说……恢复的可能性不大。他自己也清楚。”
“双重的打击啊。”林姐的声音低了下去,“心里那关过不去,手上又……真真正正拿不了刀了。后来院里也体谅他,正好医科大学那边缺有临床经验的教授,就……转岗过去了。教教书,带带学生。”
林姐的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奈,“人是调过去了,讲台上风采依旧,迷倒一片小姑娘。可那精气神……跟当年在手术台上叱咤风云的时候,终究是不一样了。可惜了……那么漂亮的一双手,那么顶尖的一把刀啊……”
林姐摇摇头,“我们都劝他,也给他介绍过心理医生,可他这人,你知道的,轴。不想别人可怜他,也……可能觉得看了也没用吧。”
林姐后面的话,王小河听得有些恍惚。
脑海里只剩下几个词在反复撞击:抑郁、手伤、神经损伤、拿不了手术刀、双重打击……
“林姐,我……”王小河想说什么,喉咙却哽住了。
“好了好了,不说了,看我这嘴。”林姐拍拍她的手背,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你回来开会是好事。燕臣他……在医学院也挺好,学生们都喜欢他。日子总得过下去,对吧?我得走了,专家该到了。”
林姐匆匆告别,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王小河站在原地,机场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她拉着行李箱,机械地走向出租车等候区,脑子里却像被投入了一颗炸弹,轰然作响,一片狼藉。
那个挺拔、清冷、永远掌控一切的男人形象,轰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林姐描述的、被巨大创伤击垮、独自舔舐伤口的侧影。
一股沉重的、混合着震惊、迟来的钝痛和无法言喻的愧疚感,像巨石般压在她的心上。
会议报告很成功。王小河站在台上,条理清晰,数据详实,赢得了满堂掌声。
但她的心思,却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早已飞向了城市的另一端。
会议结束后的下午,她没有回酒店。凭着记忆和手机地图,她来到了沪市医科大学的本部校区。
初夏的校园绿树成荫,宁静而充满书卷气。她穿着简单的衬衫和长裤,像个普通访客,循着指示牌,找到了医学院那栋颇有历史感的教学楼。
阶梯教室的后门虚掩着。
里面传来一个低沉而清晰的讲课声,带着一种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属于讲台和学术的韵律感,沉稳,有力,逻辑严密,偶尔引经据典,引得台下发出会意的轻笑。
王小河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靠近后门,透过那道狭窄的门缝,向里望去。
讲台上,那个身影挺拔如松。
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薄呢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
他正背对着门口,用激光笔指着投影幕布上复杂的解剖图谱,向学生们讲解着什么。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门口,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力求准确。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学生提问。
就在他侧过身的那一瞬间,王小河的呼吸猛地停滞了。
阳光从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清晰地照亮了他的侧脸。
那张曾经清隽冷峻的脸庞,轮廓依旧分明,在明亮的光线下如同冷玉雕琢,下颌线清晰利落。
但是,那曾经满头浓密的黑发,在阳光下,竟然掺杂着许多闪耀着冷冽银辉的发丝。
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如同冰霜凝就的银发。如同被霜雪骤然侵袭过,从两鬓蔓延至头顶,在深色西装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仿佛时光和巨大的痛苦,在他身上按下了残酷的快进键。
那银辉非但没有减损他的魅力,反而与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眸、高挺的鼻梁组合成一种惊心动魄的、极具侵略性的成熟魅力。他微微侧身,面向学生提问。
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极具吸引力的弧度,金丝眼镜后的眸光深邃而专注,仿佛能洞穿人心。
当他抬手推眼镜时,王小河注意到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细微的颤抖。
“这里,迷走神经与颈动脉鞘的关系,哪位同学能结合临床实例谈谈?”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门口,带着掌控全场的从容。
台下前排几个年轻的女学生瞬间红了脸,眼神亮晶晶地追随着他,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
后排也有女生在小声议论,目光热烈。他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
那份岁月淬炼出的从容气度,那份讲台上挥洒自如的渊博风采,比当年手术室里冷峻少言的他,更添了几分成熟儒雅的致命吸引力。
他依旧耀眼,甚至比过去更加光芒四射。可只有她知道,这耀眼的光芒下,掩藏着怎样一道无法愈合的、剥夺了他半条职业生命的伤疤,以及那片被风雪冰封了五年的、无人能触及的心湖。
就在这时,讲台上的孟燕臣似乎要写板书。他拿起一支粉笔,走向黑板。
转身抬臂的瞬间,王小河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当他试图用右手握住粉笔,稳定地在黑板上书写时,那只骨节分明、虎口处带着狰狞疤痕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颤抖了那么一丝。
虽然笔迹依旧流畅刚劲,但那瞬间的凝滞,像一根尖锐的针,狠狠扎进了王小河的心口。
那道疤,林姐的话,还有他此刻完美表象下那细微的的颤抖……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他板书的声音和学生们记笔记的沙沙声。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和、学术。可王小河却觉得眼前的景象,比当年风雪夜里的血污和绝望,更让她感到一种无声的、深入骨髓的窒息和心痛。
他不再是那个掌控生死、挥斥方遒的孟医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