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极其轻微地、几乎看不清幅度地,点了一下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孟燕臣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他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为无声的沉重。
他转身,大步走向停在路边的车,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无比沉重的疲惫。
白杨推着轮椅,看着孟燕臣的车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他低头看向轮椅上沉默的王小河,阳光照在她脸上,那沉寂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正在厚厚的冰层下,极其缓慢地融化、流动。
白杨什么也没问,只是轻轻将搭在她腿上的薄毯往上拉了拉,推着她,朝着公寓的方向,慢慢走去。
波士顿的阳光,带着初春的微暖,洒在两人身上,也洒在前方那条依旧漫长、充满未知,却似乎终于透进一丝微光的路上。
小河居住的公寓是一座老式的红砖楼,暖气总是嗡嗡作响。
她蜷缩在沙发上,看着窗外飘落的雪。白杨蹲在她面前,手里捧着一碗热汤:“喝点东西,你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她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揪紧毛毯。
白杨叹了口气,把汤碗放在茶几上:“小河,你后悔吗?”
——后悔离婚?后悔拒绝跟孟复合?还是后悔……当初选择留下这个孩子?
小河沉默了很久,最终轻声说:“后悔没用。”
白杨注视着她,突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像对待一个迷路的孩子:“那就往前看。你的博士论文还没写完,dr.昨天还问了你的情况。”
小河闭了闭眼。是啊,论文、学位、学术——这些是她付出一切代价也要抓住的东西。
可当她摸到平坦的腹部时,那里空荡荡的疼痛还是让她蜷缩起来。
时间像查尔斯河的水,无声流淌,裹挟着过往的沉沙与微光,一去不返。
波士顿的四季在王小河的书页和代码间更迭。
与孟燕臣之间,只剩下最简洁的通道:关于星星和月儿假期往返的航班信息确认,寥寥数语的节日问候,通常是“孩子安好,勿念”与“收到,祝好”,以及必要时的学费、医疗等事务性沟通。
字句间淬去了所有情绪,只余下被岁月打磨光滑的、事务性的骨架。
仿佛那场风雪夜里的生死劫难和刻骨铭心的失去,都被这遥远的距离和沉默的时光,深深掩埋。
博士生涯的最后一年,像一场漫长而孤独的跋涉。
王小河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数据和模型里,城市网络的韧性、风险传递的路径、绿地与心理健康的量化关联……
一个个课题成为她构筑新世界的砖石。
偶尔,在深夜公寓的寂静里,指尖划过平板电脑上星星和月儿发来的涂鸦照片,画着歪歪扭扭的房子和手拉手的小人,背景是孟燕臣整洁的书房一角。
心底深处某个被冰封的角落会泛起一丝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随即又被更深的沉寂覆盖。
她像一艘设定好航向的船,沉默而坚定地穿越着学术的深海。
白杨一直帮助小河照顾着两个孩子。他陪他们踢球、辅导功课、哄他们睡觉,是孩子们口中世界上最好的白叔叔。
他教小河的女儿弹钢琴,陪她儿子搭乐高,周末带他们去查尔斯河畔骑自行车。孩子们黏他黏得像是亲生父亲。
但他从不过界。
他心里清楚,自己永远替代不了孟燕臣。就像他永远走不进小河的心里一样。
他想靠近她,但他更懂得什么是尊重。
毕业典礼那天,麻省理工古老的校园被初夏的阳光和鲜亮的博士袍填满,空气里浮动着栀子花的香气和兴奋的喧嚣。王小河穿着宽大的深红色博士袍,站在如潮的毕业生中,脸上是长久专注后的平静,眼神里沉淀着一种被知识淬炼过的、沉静的光芒。
“妈妈!”清脆的童音穿透人群。穿着小礼服的星星拉着同样盛装的月儿,像两只快乐的小鸟,穿过人群扑了过来。两个孩子长高了不少,眉眼间依稀能辨出父母的影子,笑容却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粹阳光。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是笑容灿烂、手里举着相机的白杨。
四年时光,他褪去了几分青涩,多了些沉稳,看向两个孩子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亲昵和宠溺。
“小河!恭喜!”白杨由衷地笑着,将一大束洁白的百合塞进她怀里。
“妈妈是博士!”星星和月儿一左一右抱着她的腿,仰着小脸,满是骄傲。
王小河弯下腰,努力将两个孩子都搂进怀里,脸颊贴上他们柔软温热的头发。阳光落在她脸上,那层长久覆盖的沉寂冰壳,在这一刻被孩子们的欢笑和体温悄然融化,露出一丝真实的、带着疲惫却无比柔软的暖意。
“小河!”带着哽咽的熟悉呼唤响起。王小河抬起头,看到人群中快步走来的父母。母亲的眼眶已经红了,父亲也努力克制着激动,两人都明显苍老了些,但看着她的眼神里是满满的心疼和无法言喻的骄傲。
“爸爸,妈妈……”王小河的声音有些发哽。她松开孩子,迎上去,被父母紧紧拥住。
母亲的手在她背上反复摩挲,像要把这些年缺失的拥抱都补回来。父亲用力拍着她的肩膀,声音低沉:“好孩子……辛苦了。”
庆祝的午餐选在校园附近一家安静的餐厅。
白杨自然地坐在孩子们中间,熟练地帮月儿切牛排,听星星兴奋地讲着飞机上的见闻,还不时低声用英文纠正他的发音,逗得孩子咯咯笑。
王小河的父母默默看着这一幕,眼神交流间,流露出赞许和一丝心照不宣的期许。
这四年,白杨对王小河和孩子们的照顾,点点滴滴他们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这年轻人,踏实、阳光、有学识,对小河的心意,藏在那份坦荡的情谊之下,不言自明。是个难得的好归宿。
王小河安静地吃着东西,偶尔回应着父母的询问。对于母亲的旁敲侧击,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目光掠过白杨耐心哄孩子的侧脸,没有接话。她的心思,像远航的船锚,早已抛向了更远的海域。博士期间发表的几篇重量级文章打开了新的局面,西海岸那所以创新和交叉学科闻名的大学向她抛来了橄榄枝。一个新的战场,一片更广阔也更具挑战性的天地,在等着她。
至于其他……她的心,似乎随着那个风雪夜之后沉寂的冻土,一起封存,尚未解冻。
西海岸的阳光与波士顿截然不同,灿烂得毫无保留,带着太平洋咸湿的海风,洒在崭新的校园和更宽敞的公寓里。王小河带着星星和月儿,像移植的树木,在陌生的土壤里重新扎下根。她入职了城市规划系,新的课题、新的团队、新的挑战瞬间填满了所有时间。生活被切割成精确的模块:送孩子上学、工作、接孩子、有限的亲子时间、深夜的书桌。疲惫是常态,但那种掌控节奏、不断拓展认知边界的感觉,成了支撑她前行的核心动力。
心里只有工作?
或许吧。
工作是她重建世界的脚手架,是她抵御虚无感的堡垒。
沪市。孟燕臣的公寓依旧整洁得一丝不苟,只是书架上的医学专着旁边,多了几本厚厚的城市规划期刊和西海岸那所大学的校刊。
电脑屏幕上,是大学官网教职员工页面。王小河的名字的她,眼神沉静锐利,带着一种历经淬炼后的从容。
他的指尖,在屏幕上王小河的证件照上,久久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