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哭泣的玫瑰(2 / 2)

“没有。”张陆桉干巴巴地回答,拿着纸巾的手依旧固执地悬在半空,没有收回,“每个人都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他试图寻找更合适的词语,却发现词汇匮乏。

“是因为画。”黄亦玫忽然抬起头,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缺口,急需将胸口的块垒倾倒出来。她红着眼圈看向他,目光里有委屈,有不甘,更有一种艺术创作者被否定后的强烈挫败感,“我熬了好几个通宵准备的参赛作品,被导师彻底否定了。他说……他说我的东西只有技术,没有灵魂,流于表面,是在……无病呻吟……”她的话语被哽咽切割得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心血被践踏的不理解和痛苦。

灵魂?张陆桉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重锤敲击。这个词,与他所知的、关于她未来那“追求极致燃烧”、“飞蛾扑火”般的命运轨迹产生了强烈的、令人不安的共鸣。否定她缺乏“灵魂”,对于她这样性格的人来说,无异于一种最严厉的指控和最残酷的刺激。

他没有说话,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轻飘。他只是将悬着的纸巾又往前递了递,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

这次,黄亦玫没有再拒绝。她伸出手,指尖微凉,轻轻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包纸巾,低垂着眼睑,声音细若蚊蚋:“谢谢。”

一阵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晚风吹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响,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

“你……觉得什么是灵魂?”黄亦玫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她抬起头,目光不再躲闪,而是带着一种执拗的、寻求答案的灼热,紧紧盯着他。仿佛他这个整天与故纸堆打交道的、理性的历史系学生,能在这个关于感性与生命的终极问题上,给予她某种灯塔般的指引。

张陆桉彻底被问住了。他习惯于在历史的尘埃中寻找客观规律,分析事件背后的因果逻辑,用严谨甚至苛刻的态度对待每一个史料细节。他从未,也避免去深入探讨如此主观、如此形而上的领域。他蹙眉思索了片刻,试图从自己熟悉的认知框架里寻找一个尽可能严谨、不越界的回答:“或许……是真实不虚的情感投入?是创作者将其自身的生命体验、痛苦、欢愉,那些无法复制的个人印记,毫无保留地投射到作品之中,与之共生共灭的一种状态?”这其实也是他在研究某些留下深刻个人印记的历史人物或文学作品时,内心偶尔会掠过的一种视角,只是他通常将其归于需要警惕的“主观干扰”。

黄亦玫怔怔地听着,眼神有些飘忽,失去了焦点。她喃喃自语,像是在消化他的话,又像是在拷问自己:“生命体验……所以导师是对的?我的人生……太苍白了?太一帆风顺了?所以画出来的东西,才轻飘飘的没有重量,无法打动人心?”她的话语里带着迷茫,更带着一种不甘于“苍白”的、危险的执拗。她像是在问张陆桉,又更像是在向自己内心那个渴望“燃烧”的魔鬼发出质问。

张陆桉看着她脸上那种迷茫与执拗交织的神情,黄教授那句“容易感情用事”的评价再次如同冰水浇头。他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这次艺术上的挫败,非但不会让她知难而退,反而可能成为刺激她主动走向另一种“极致”、甚至危险境地的催化剂。为了给她的艺术注入所谓的“灵魂”,她可能会去主动寻求更强烈、更极端、甚至可能是自我毁灭式的情感与生命体验。剧本的齿轮,似乎正在以一种他无法阻止的方式,咔嚓作响地开始转动。

这种认知让他喉咙发紧,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冲破理智束缚的冲动——他想说点什么,告诉她不是这样的,艺术的深度未必需要痛苦的浇灌,平静的生活同样能孕育出伟大的作品,让她不要走向那条可能通往荆棘丛生的道路。可他以什么身份?用什么立场?他只是一个“碰巧”路过的、她父亲的学生。

“技巧是基础,非常重要,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未能真正掌握。”他最终选择了一个极其稳妥、甚至可以说是保守的说法,试图将她拉回“安全”的领域,“情感的积累和生命的厚度……需要时间和阅历,急不来。”这话听起来,确实带上了几分黄教授式的语重心长。

黄亦玫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虽然那笑容里还带着未散的苦涩和泪意:“你怎么说话跟我爸爸一样,老气横秋的。”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将手中一直紧攥着的、皱巴巴的画稿用力地、决绝地扔进了身边的垃圾桶,发出“咚”的一声轻响。“算了!失败是成功之母!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重新画过!一定要画出有‘灵魂’的东西!”她像是在宣誓,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她重新看向张陆桉,眼神恢复了些许往日的灵动和光彩,带着真诚的、毫无保留的感激:“不管怎么样,谢谢你听我发牢骚,还有……谢谢你的纸巾。我好像总是在你面前有点……呃,状况百出。”她不好意思地用手指捋了捋额前被泪水沾湿的碎发,这个动作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

“没关系。”张陆桉看着她几乎是瞬间调整好的状态,试图重新披上阳光的外衣,心底那份深沉的担忧并未减轻,反而像墨滴入水,扩散得更加浓郁。这种快速的情绪转换,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感情用事”?将巨大的痛苦迅速压抑,转而投入更偏执的追求,这本身就是一种不稳定的征兆。

“那我先回去了。”黄亦玫朝他挥挥手,脸上努力绽放出一个看起来轻松的笑容,然后转身,脚步比刚才轻快了许多,朝着女生宿舍区的方向走去,仿佛那场几乎击垮她的崩溃从未发生。

张陆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夜色中一尊沉默的雕像,直到她的背影完全被远处的灯火和树影吞没。他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从今晚起,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他不再是那个纯粹的、试图冷眼旁观的“知情者”。他目睹了她最狼狈不堪的时刻,被动地接收了她毫无防备的脆弱,甚至在她关于“灵魂”的困惑迷宫中,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属于他的脚印。他们之间,那层简单的、“导师的女儿”和“偶遇的同学”的单薄关系,已经被今晚她的眼泪、她的倾诉,以及那个关于生命与艺术的沉重问题,彻底地、深刻地复杂化了。一条无形的、名为“羁绊”的丝线,已经悄然缠绕上来。

他抬头,望向美术学院小楼里那几扇依旧亮着灯的窗口,像黑暗中不肯熄灭的火焰。耳边似乎又回响起咖啡馆里周峻带着审视和警惕的话语。麻烦,果然不会因为他单方面的、一厢情愿的回避而消失。它正以各种形式——人物的、事件的、情感的——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他试图保持平静的生活。

而现在,他发现自己似乎失去了彻底抽身而退的理由和力气。不仅仅是因为那该死的、无所不在的“剧情”引力,更因为,在他内心的最深处,好像……无法再对她可能因为追求那虚无缥缈的“灵魂”而即将面临的、未知的危险与痛苦,真正做到完全的、冷眼旁观的无动于衷了。

下一步,该怎么走?他依旧如同置身迷雾,找不到明确的方向。但“保持距离”这个曾经看似最明智、最安全的选择,在此刻浓重的夜色笼罩下,正变得愈发遥远、愈发不切实际,像一个一触即碎的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