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抹布无意识地在已经锃亮的台面上反复擦拭,那动作机械而麻木,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脑海中那张巧笑嫣然又带着泪痕的脸驱赶出去。张陆桉的目光追随着窗外那两道远去的背影——周峻刻意靠近的姿态,黄亦玫保持的微妙距离——直到他们消失在林荫道的拐角,融入熙攘的人群。空气中似乎还顽固地残留着一丝茉莉清香,与咖啡的醇厚气息纠缠不清,一如他此刻纷乱如麻的心绪。那感觉,不像惊喜,更像是一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呼吸的滞闷。
“喂,陆桉,看傻了?”同事小陈用手肘碰了碰他,挤眉弄眼,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对桃色新闻的敏锐,“那美女你认识?可以啊!气质绝了!不过人家好像名花有主了?”他朝着周峻离开的方向努了努嘴,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和打趣。
张陆桉猛地回过神,像是被从深水里拉出来,亟需换一口气。他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甚至有些生硬的微笑,刻意用平静无波的语调回答:“是黄教授的女儿,之前碰巧见过两次。”他特别加重了“黄教授”和“碰巧”这两个词,试图为这场充满宿命感的相遇披上一件合乎逻辑、归于平常的外衣,仿佛这仅仅是师生关系网络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节点。
“黄教授?历史系那个黄剑知教授?怪不得气质这么好,书香门第啊。”小陈恍然,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意味,“不过那个男的,我认得,好像是体育学院的风云人物,叫周峻,打篮球的主力,粉丝不少,挺受女生欢迎的。你……没戏?”他最后两个字的尾音上扬,带着试探。
“胡说什么。”张陆桉迅速打断他,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烦躁和生硬。他几乎是立刻转身,背对着小陈,开始用力拆卸清理咖啡机,动作幅度比平时大了不少,“我跟她不熟,只是碰巧认识黄教授。”这句话与其说是说给小陈听,不如说是对自己内心那份异常波动的严厉告诫。他必须划清界限,必须保持清醒。
周峻……这个名字在他脑海中盘旋。不是庄国栋,不是方协文,一个在已知“剧本”里并无重要戏份的角色。或许,这真的只是黄亦玫绚烂青春里一个无足轻重的插曲,一个阳光开朗的追求者?但那种阳光下近乎宣告主权的亲昵,周峻眼中毫不掩饰的炽热与打量,以及黄亦玫那巧妙躲开却并未真正严词拒绝的姿态……所有这些细节,都像一根根细小的、带着倒钩的刺,扎在他心头,不致命,却持续地散发着酸涩的隐痛。他明明已经打定主意要做一个冷眼的旁观者,为何还会因一个可能的“过客”感到如此不适?这种不受控的情绪反应,让他感到警觉甚至有些恼怒。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张陆桉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原本驾轻就熟的拉花技巧仿佛失了灵,牛奶与咖啡液融合时,他手腕微抖,几次试图勾勒出标准的郁金香或树叶,最终都只得到一团团形态模糊、边界不清的白色泡沫,如同他此刻混乱的思绪。他一边清理着失败的残局,一边在心里反复对自己强调:这只是因为被接二连三、过于密集的“巧合”搅乱了心神,是因为那种被“命运”强行摆布的感觉令人不适,与黄亦玫本人……与她那双含泪又带笑的眼睛,绝对无关。
下班时,夜色已浓,暑气稍退,晚风带着夏末初秋特有的微凉,轻轻吹拂着路边的梧桐树叶,也试图吹散他心头的滞涩烦闷。他独自一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耳机里没有像往常一样播放历史讲座,只是一片寂静。路灯昏黄的光线将他孤独的影子拉长、缩短、再拉长,循环往复,像一个沉默的伴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选择了那条会经过美术学院大楼的路径。
美术学院那栋设计感十足、与校园其他古朴建筑风格迥异的小楼,在夜色中亮着零星几盏灯,像蛰伏的巨兽睁开的眼。隐约有断续的、节奏强烈的音乐声从某间画室里飘出来,更衬得四周寂静。就在他即将走过楼前那片小广场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猛地从玻璃门内冲了出来,步伐急促,甚至带着点踉跄,直冲到路边的分类垃圾桶旁。
是黄亦玫!
张陆桉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心跳漏了一拍。
借着路灯不算明亮的光线,他能清晰地看到黄亦玫弯下腰,不是呕吐,而是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耸动,一只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仿佛生怕泄露出一点声音,另一只手则死死攥着一团被揉皱的、显然是画稿的纸,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不是在生理上的不适,而是在经历一种极其强烈的情感冲击——她在无声地恸哭。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顺着脸颊滑下,砸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如同绝望本身的痕迹。那种几乎要将她单薄身躯彻底击垮、吞噬的难过,与白天在咖啡馆里那个阳光明媚、巧笑倩兮的女孩判若两人,形成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强烈反差。
发生了什么?是和周峻闹矛盾了?还是……因为别的,比如她口中那被视为“无病呻吟”的画作?
“保持距离!冷静旁观!”脑海中的警铃疯狂作响,尖锐刺耳。理智在清晰地告诉他:张陆桉,转身,离开!立刻!这不是你该涉足的领域。介入他人的情绪漩涡,尤其是黄亦玫这样情感充沛、可能走向极端的女孩的世界,是危险的开端,是违背你所有理性判断的第一步。他的脚却像被无形的藤蔓缠绕,死死钉在原地,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无法从那个在夜色中颤抖、显得无比脆弱和无助的背影上移开。他想起了黄教授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和那句带着无奈与担忧的评价——“容易感情用事”、“追求极致燃烧”。眼前的她,不正是被某种激烈而纯粹的情感,或者是对某种理想的极致追求所灼伤了吗?这仿佛是那个悲剧命运剧本的一次微小预演。
就在他内心经历着天人交战,理智与某种难以名状的冲动激烈撕扯时,黄亦玫似乎用尽了力气,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她用手背极其粗鲁地抹了一把脸,深深吸了一口气,直起身。就在她转过身,试图调整表情的那一刻,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几步之外、站在光影明暗交界处的张陆桉。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有片刻的凝固。黄亦玫那双还氤氲着水汽的眸子猛地睁大,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慌和无处遁形的狼狈。她下意识地将手中攥得不成样子的画稿往身后藏,这个动作显得徒劳而孩子气。脸上未干的泪痕在路灯下反射着微弱的光,鼻尖和眼眶都是红的,看起来可怜又委屈。
“你……你怎么在这里?”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无法掩饰的鼻音,试图挤出一个表示自己没事的笑容,但那嘴角弯起的弧度比直接的哭泣更让人心头一紧。
张陆桉沉默了几秒,这短暂的几秒里,他所有预设的心理防线、那些关于“旁观者”的信条,在眼前这真实无比的脆弱面前,显得如此苍白、空洞,甚至有些冷酷。他几乎是凭着身体的本能,向前迈了两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未开封的、印着咖啡馆logo的纸巾,递了过去。他的动作因为内心的挣扎而显得有些僵硬,语气则努力维持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平静:“刚下班路过。你……没事吧?”这句问话干巴巴的,毫无营养,连他自己都觉得无力。
黄亦玫看着他递过来的,那包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纸巾,像是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她没有立刻伸手去接,反而像是被这个简单至极的、带着善意的举动触动了某根紧绷到极致的心弦,刚刚勉强压制下去的委屈和难过再次翻涌上来,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有决堤的趋势。她慌忙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再次失态,声音小的几乎要被风吹散,带着浓浓的自嘲和哽咽:“是不是很丢脸?刚才……刚才在咖啡馆还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