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察觉,就在我们对话的这短短十几秒里,我的指尖在袖子里微微发麻,那根“金手指”已经像最精密的仪器,完整地记录下她每一句话开口前的吸气时长、喉部肌肉的震动频率,以及每个字吐出时那种特有的方言音调。
一个全新的,“方言伪装模板”正在我的脑海中悄然构建。
那晚的短暂胜利让我产生了一丝错觉,以为自己又扳回一城。
直到孙会计的到来,将这层虚假的幻象彻底撕碎。
他来送所谓的“模型状态更新单”,这是组织每周一次的例行程序,用来评估我们这些“模型”的稳定程度。
顾昭亭出去应付,我则躲在门后,从门缝里死死盯着那个看似毫无威胁的男人。
孙会计说话时,有一个非常细微的习惯性动作——他的左手会不自觉地抬起,轻轻触摸自己的左耳垂。
而且,他每一句话的结尾,音调都会无可避免地、近乎标准地向下沉降大约半秒。
这个动作,这个语调,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的记忆。
我想起了U盘里那段被我反复分析过的、阿九审讯一个失败“模型”的录音。
录音里,阿九在下达最后处决指令前,也曾有过一个极其相似的、触摸耳垂的动作。
我迅速地在脑中进行比对,确认了。
这不是个人习惯,这是组织内部通用的,一种用身体语言传递的“确认指令”。
它代表着“目标状态已核实,等待下一步指示”。
我立刻在一张纸条上飞快地写下:“他们用身体小动作传递暗号。”可我的笔尖还没离开纸面,房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撞开,李聋子像一阵风一样冲了进来。
他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恐,他没有做任何手势,而是直挺挺地跪倒在地,用手指着我们脚下的水泥地面,整个手掌都在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
一个念头让我和顾昭亭同时变了脸色——有人在地下布线!
那一夜,我们没有合眼。
借着微弱的月光,我们在村后那口早已废弃的井道里,找到了答案。
井壁上,被人悄无声息地安装了数排崭新的、闪着金属冷光的传感器。
那不是普通的监听器,而是新型的震动传感器阵列,灵敏到可以捕捉到一个人因情绪激动而导致的肌肉微颤。
这是专门为抓捕“非标准行为模型”设计的天罗地网。
阿九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
他甚至启用了最残酷的“情绪诱饵”。
顾昭亭从李聋子那里得到消息,殡仪馆的某个房间里,这两天会定时播放一些特殊的录音,有的是“模型”家人的哭喊,有的是他们早已模糊的童年歌谣。
他们要用最原始的本能,来刺破我们伪装的硬壳。
“那是陷阱,”顾昭亭的脸色从未如此凝重,“你要是听见我妈喊你,千万,千万别回头。”
我却摇了摇头,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攫住了我:“不,我要听。我不仅要听,我还要记住它究竟是怎么骗人的。”
我主动戴上了耳机,那里面传来的,是经过AI合成的、酷似我母亲在绝望中呼唤我小名的声音。
那声音如此真实,每一个颤音都像一把小刀,在我的心脏上凌迟。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失控,眼泪在不受控制地往上涌,鼻腔酸涩,喉头哽咽。
但我强迫自己,强迫自己调动起老K的思维模式,用那种悲天悯人的、空洞的语气,对着虚空喃喃自语:“献祭……是唯一的解脱。”
那一刻,我的“金手指”前所未有地活跃起来,它疯狂地捕捉着我体内那股因巨大悲痛而产生的强烈情绪波形,同时又记录下我用老K模式强行压制它的对抗过程。
两种截然相反的数据流在我的脑海中碰撞、交融,最终生成了一个全新的、用以对抗情绪冲击的“抑制模板”。
测试结束时,我几乎是虚脱地瘫坐在地上,指尖的麻木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但我却笑了,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
我成功了。
我录下了一段全新的信号:心跳平稳如死水,呼吸匀长得像台机器,连我自己的声音都变得空洞,像是在诵读一本与我无关的经文。
李聋子在检测完这段新信号后,郑重地向我比出了一个“通过”的手势。
然而,就在我以为终于可以暂时喘息的瞬间,张婆婆拄着那根木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麻木表情。
然后,她用我刚刚学会的方言,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眼里,没老气。”
说完,她便转身,拄着拐杖,蹒跚着消失在夜色里。
我彻底僵住了。
我所有的技术、所有的模仿、所有的挣扎,都在这一句话面前,土崩瓦解。
我骗过了他们的机器,却骗不过一双看过太多死亡的眼睛。
窗外,孙会计合上了他的记事本,他的身影融入黑暗,像一个收割灵魂后悄然退场的死神。
我知道他记录的内容一定是:LwZ-07,情绪抑制成功率91.7%,建议……升级诱饵等级。
他们知道我扛过去了,但也知道了我的极限。
下一次,他们会用什么来撕开我的伪装?
用什么来淹没我?
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我看着这间屋子,这个小小的、暂时的避难所,忽然觉得它像一个透明的玻璃瓶。
而我,就是瓶子里那只自以为聪明的蚂蚁,我所有的挣扎和路线,都被瓶外那双眼睛看得一清二楚。
这个世界,再没有可供我奔跑的旷野。
唯一的生路,或许就在这方寸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