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尺素传情(1 / 1)

深秋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镇北国公府的书房,在铺着暗纹锦缎的书案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萧景珩端坐案前,一身月白锦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墨发用玉冠松松束起,褪去了朝服的肃穆,多了几分清隽温润。他手中握着一支狼毫笔,正凝神批阅案上堆叠的公文,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与窗外偶尔掠过的风穿枝叶的轻响交织,衬得书房愈发静谧。

案上的公文多是北疆送来的后续奏报,有关于屯田垦荒的进展,有新兵操练的细则,还有安抚内附部落的安置情况,每一份都需他逐字审阅,斟酌批示。他神情专注,眉宇间带着惯有的沉稳,偶尔遇到需仔细考量的事宜,便会微微蹙眉,指尖轻叩案面,眸中闪过深思,片刻后便落笔如飞,字迹苍劲有力,带着杀伐决断的果决。

这般伏案许久,直至日头渐移,光斑在纸上挪了半寸,门外才传来侍卫轻缓的脚步声,伴着低低的通报:“国公爷,江南加急驿报。”

萧景珩抬眸,放下手中狼毫,指尖轻轻揉了揉眉心,驱散些许倦意,沉声道:“呈上来。”

侍卫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个漆色斑驳的驿递木盒,盒上贴着明黄封条,印着加急的火漆印记,显然是日夜兼程送来的要紧文书。他将木盒轻放在案上,躬身退下,全程未曾多言一句,恪守着侍卫的本分。

萧景珩抬手揭去封条,打开木盒,里面只放着一封折叠整齐的信函,信封是素雅的竹纹宣纸,封口处盖着一方朱红印章,印文清晰,正是他熟悉的“周秉正印”四字。见此印章,他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漫上暖意,指尖捏起信函,缓缓展开。

信纸带着江南特有的温润质感,上面的字迹清俊工整,笔锋间透着几分文人的清雅,正是昔日同窗周秉正的亲笔。萧景珩逐字细读,信中开篇便是诚挚的祝贺,字里行间满是真切的欣喜——从北伐大捷的赫赫战功,到晋封国公的无上荣光,周秉正细数他近年的功绩,言语间未有半分谄媚,反倒满是同窗故友的与有荣焉,读来暖意融融。

笔锋流转间,话语渐渐转入正题,周秉正先是简述了江南近日的风物民情,而后话锋微转,语气变得隐晦起来。他并未直言其事,只淡淡提及江南官场近来暗流涌动,尤以漕运、盐政两道最为明显,几位手握实权的官员行事愈发乖张,账目往来含糊不清,行事作风与往日大相径庭,隐隐有与京中某些势力暗通款曲之嫌。字里行间虽未点破具体人名与牵扯势力,却已是句句提点,提醒他多加留意江南动向,恐生变数。

末尾处,周秉正又话锋一转,谈及江南文坛近日的趣事,说及某次诗会的雅事,语气轻快自在,驱散了前文的凝重。信末还特意提及,随信附上一卷前朝孤本兵法残卷拓本,乃是他近日在江南旧书肆中偶然搜罗所得,知晓萧景珩素来喜好钻研兵法,便特意拓印一份相赠,供他闲时赏鉴。

览信毕,萧景珩将信纸轻轻放在案上,指尖摩挲着纸页边缘,眼底满是温软。周秉正与他乃是少年同窗,一同在国子监求学数载,性情清正耿直,不慕权势,更不涉党争,当年他离京赴北疆任职,二人虽天各一方,见面甚少,却始终有书信往来,情谊未减。此番周秉正远在江南任监察御史,本可置身事外,却特意送来加急信函,既有政事提点,又有私谊馈赠,提醒之意远重于攀附之心,那份纯粹的关切,在如今趋炎附势的官场中,愈发显得难能可贵。

这份始于微时的同窗之谊,未曾因岁月流转而淡漠,更未因彼此地位悬殊而变质——如今他身居国公之位,权倾朝野,而周秉正只是一方监察御史,却依旧能坦荡相待,以真心相交,反倒因距离与时间的沉淀,更显醇厚绵长,如陈年佳酿,愈品愈香。

萧景珩心中暖意渐浓,当即起身走到书案另一侧,重新铺展一张素白宣纸,研墨提笔。墨锭在砚台中缓缓研磨,墨香渐渐弥散开来,与书房中原本的书卷气交织,清润宜人。他凝神静思片刻,便落笔回信,字迹比批阅公文时多了几分温润柔和。

信中开篇,他先谢过周秉正的祝贺与赠礼,直言收到那卷兵法拓本心中甚喜,知晓是故友费心搜罗,这份心意尤为珍贵。而后,他对周秉正提示的江南漕运、盐政异动之事表示已然知晓,会暗中留意京中相关动向,同时恳请周秉正在江南继续暗中探查,若有进一步消息,可随时传信于他,言语间满是信任。

提及朝中诸事,他并未多言,只淡淡带过,转而闲话京中近日的秋景——说及御花园的银杏满树金黄,说及街旁巷陌的桂香浮动,又谈及近日研读兵书的些许心得,字句间皆是闲适家常,不见朝堂纷争的戾气。末了,他细细询问江南近日的风物景致,问及周秉正家中老小的安康,叮嘱他身在江南,虽需恪尽职守,却也需保重身体,勿要过分操劳。

写罢信,萧景珩通读一遍,确认无误后,提笔落款,盖上自己的私印,而后将信纸仔细折叠,装入信封,封口粘牢。随即,他扬声唤来管家:“李管家,备一份京中特产,拣几卷新出的文集,连同这封信,一并交给江南来的信使带回。”

“是,国公爷。”李管家应声而入,恭敬地接过信函,躬身退下安排事宜。

萧景珩重新坐回案前,拿起周秉正送来的那卷兵法拓本,缓缓展开。拓本的纸张带着岁月的陈旧感,上面的字迹虽有些模糊,却依旧能辨出笔锋的苍劲,字句间皆是前朝名将的用兵心得,字字珠玑,确是难得的珍品。他指尖轻轻拂过拓本上的字迹,凝神细品,眸中满是专注与喜爱。

放下拓本,萧景珩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的秋光,若有所思。如今他身居高位,身处权力中心,手握重兵,深得帝心,四面八方前来示好攀附者络绎不绝,府门前每日车水马龙,皆是带着目的而来的趋炎附势之辈。他们或是为了谋求官职,或是为了依附势力,言语间尽是谄媚逢迎,往来之中满是利害算计,这般虚假的应酬,早已让他心生倦怠。

而周秉正的来信,却如一股清流,涤荡了他心中的尘嚣。这份不涉利害、纯粹基于旧谊与共同志趣的关切,无需设防,无需算计,只需坦然接纳,真心回应,实属难得。这般想着,他不由得想起了在北疆浴血奋战的日子——想起朔州城头,与副将李敢并肩御敌,生死与共的默契;想起与挚友慕容皓把酒言欢,畅谈理想抱负的畅快;想起麾下将士们对他的忠心耿耿,愿随他出生入死的赤诚……这些历经战火考验、岁月沉淀的情谊,无关权势,无关利益,纯粹而真挚,才是他在宦海沉浮、世事变迁中,最可珍贵的财富,是支撑他一路前行的温暖力量。

他抬手将周秉正的信仔细收好,放进书案抽屉中专门存放旧友书信的木盒里,又拿起那卷兵法拓本,再次摩挲品读。指尖触到陈旧的纸页,心中满是安宁。或许,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之外,在尔虞我诈的权势纷争之余,这片由志同道合的故友构筑的天地,这份超越身份地位、无关利害算计的真挚情谊,才是他真正能够放松心神、卸下防备的所在,是他安放理想、慰藉心灵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