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日,天光微明,京城东市早已人头攒动。
风还带着残冬的冷意,却吹不散人群心头的灼热。
百姓们挤在木栏外伸颈观望,目光齐刷刷落在街心那方孤零零的木案上——无火盆、无枷锁、无宣誓牌位,只有一本崭新的册子静静横陈,封皮墨字清晰:《自愿医录册》。
沈知微立于坛前,玄色官袍未加纹饰,腰间手术刀隐于袖下,听诊器玉壳垂落胸前,温润如初生之月。
她不戴冠冕,不执令旗,只是站得笔直,像一柄出鞘未伤人的刃,寒光内敛,却令人不敢逼视。
三十六州派来的观察使分列两侧,或冷笑旁观,或神色凝重。
他们不信,一个女人,一把刀,几页纸,能撬动百年积弊。
可沈知微不在乎他们的信与不信。
她抬眸环视一圈,声音不高,却穿透晨雾,字字如钉入地:
“今日不立碑,不焚令,不祭天告祖。”
“只问一句——”
“你愿不愿,让女医知道你的名字?”
四野骤然寂静。
风吹动案上册页,翻出一行空白。
仿佛整个天下都在屏息等待第一笔落下。
就在这时,一道纤瘦身影从人群中走出。
是阿莲。
城南李家巷的寡妇,三年前因难产被守典盟定为“体虚克夫”,逐出宗族,连女儿招娣的名字都不许写入族谱。
她曾跪在旧奉医司门前三天,求一张登记凭证,换来的是一顿乱棍。
此刻,她牵着六岁的女儿,一步步踏上土坛。
布裙沾泥,脚底裂口渗血,但她走得极稳。
阿萤捧册上前,指尖微颤。
阿莲接过印泥,毫不犹豫地将右手拇指按了下去。
鲜红指印烙在册首,像一朵破土而出的花。
“我叫张阿莲。”她抬头,声如裂帛,“女儿叫李招娣。我们活着,不怕人知。”
话音落,万籁俱寂。
下一瞬,不知谁先喊了一声“我也去!”,人群如潮水般涌向木案。
老妪、少妇、未婚女子,甚至襁褓中的婴儿母亲,一个个排成长队。
有人哭着写下名字,有人笑着抹泪,更多的人只是沉默地按下指纹——那是她们一生第一次,以真名示人。
三十六州使者面面相觑,有人怒而拂袖,有人低头疾书记录,更有一位来自岭南的老参军,竟当场解下腰间佩刀,掷于案前:“此刀杀过良民,也护过贪官。今日起,若掌医监需人守这登记点,我第一个来。”
消息如野火燎原。
七日内,三百余村自发设点,柴房、祠堂、田埂边,皆成登记之所。
一面面木案支起,一本本册子传抄,无数曾被称作“某氏”“x娘”“灾星”的女子,终于把名字刻进了人间。
小德子奉命随巡检队出行。
他不再是那个跪着誊写黑名单的文书郎,而是手持新制公文、背负药箱的奉医司特使。
每到一地,第一件事便是当众焚毁旧黑簿。
火焰腾起时,他会双膝跪地,对着那些曾遭驱逐、羞辱的女子深深叩首。
“我有罪。”他说得平静,“我不敢求你们原谅,只求一次机会——让我看看你们的脉象,听听你们的心跳,把你们当成……活生生的人。”
起初无人理他。
直到那一夜,山村客栈外风雨交加。
一名白发老妇拄拐而来,脸上烙着“淫妇”二字,是十年前被游街示众后活活烧坏半边脸的村医之妻。
她二话不说,扬手就是一记耳光。
脆响划破雨幕。
小德子没有躲。
他只是缓缓抬起头,从怀中取出一只褪色布袋,上面针脚歪斜,绣着“仁心济世”四字。
“这是我师尊当年救我的袋子。”他声音低哑,“若您肯让我为您诊一次脉,我愿挨十下。”
老妇怔住。
雨水顺着她扭曲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良久,她颤抖着伸出手腕。
当小德子指尖触上那枯瘦脉门时,整间屋子仿佛都静了下来。
另一边,吴砚获赦归乡。
临行前夜,他悄然留下一本手札——《十年伪令录》。
详载每一次篡改流程、每一份嫁祸文书、每一桩由他亲手盖印封存的冤案。
末尾一页写道:“我不是无辜者,但我愿做第一个说出真相的人。愿后来者,不必再以谎言正名。”
沈知微读完,默然良久。
次日清晨,她亲携手札步入奉医司史阁,在最高一层木架前停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