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尺量人心(1 / 2)

第八日,天未明,城南乱葬岗雾气弥漫,枯树如鬼爪伸向灰白的天。

荒草丛中,一个身影蜷缩在坟堆之间,紫袍早已被露水浸透,结出薄霜。

霍崇文双目紧闭,唇色青紫,怀里紧紧抱着一具用粗布包裹的骸骨,那骨头纤细得如同枯枝,却仍被他护在胸前,像护着最后一丝温热的人间。

他身侧插着一支断笔,墨迹斑驳,笔尖朝下,仿佛是他亲手将它折断,又狠狠刺入泥土。

半卷《列女传》摊开在膝上,纸页泛黄焦黑,像是从火中抢出的残物,风一吹便簌簌作响,似有无数冤魂在低语。

“我说护道……实为杀人……”他喃喃着,声音干涩如砂石摩擦,“护的是谁的道?杀的又是谁的命?”

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晨雾中的死寂。

沈知微来了。

她穿一袭素白衣裙,未披斗篷,寒风吹得她鬓发凌乱,可眼神却比刀锋更利。

小满提着药箱紧跟其后,脸色苍白,几乎不敢看那堆白骨。

沈知微一步步走近,蹲下身,与老人平视。

她看见他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裂开数道血口,可那双手,即便瘦得只剩皮包骨,仍死死攥着那本焦册——那是他妹妹最后的遗言,是他三十年来背负的罪证,也是唯一能证明他曾爱过一个人的凭证。

“您不是凶手。”她轻声说,语气平静,却像一记重锤砸进死寂的空气,“您是第一个被洗脑的牺牲品。”

霍崇文猛地睁眼。

浑浊的眼珠剧烈震颤,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人从沉沦的深渊里硬生生拽出。

他死死盯着沈知微,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呜咽,随即泪如泉涌,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砸在骸骨之上。

“那我……还能赎吗?”他颤抖着问,声音破碎不堪,“我还……还来得及吗?”

沈知微没有回答。

她从小满手中接过听诊器,玉壳在晨光下泛着温润微光,宛如凝脂。

她缓缓俯身,将听头轻轻覆于那具骸骨的胸骨之上。

刹那间,血晶流转,光影浮现。

一片幽暗的池塘,芦苇摇曳,水波微动。

一名少女被两名家仆按住肩膀,口中塞布,眼中含泪。

她挣扎着,目光穿过层层芦苇,望向岸上那个熟悉的背影——年轻的霍崇文,身穿礼部官服,背对她站着,一动不动。

她的嘴微微张开,无声地吐出三个字:

“哥……水冷……”

画面戛然而止。

霍崇文浑身剧颤,如遭雷击。

他猛然抬头,瞪大双眼,仿佛第一次看清那段被自己封存三十载的记忆。

他记得那天他站在塘边,听见了哭声,可他转身走了。

他告诉自己,这是家族的荣耀,是妇道纲常,是不可违逆的礼法。

可原来,她只是怕冷。

“是我懦弱!”他仰天嘶吼,声音撕裂长空,“是我信了他们说的‘家族荣光’!是我亲手把她推进了水里!是我……是我用《列女传》当了杀人的刀!”

他猛地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向坟土,一下,又一下,鲜血从额角渗出,染红了雪地。

“这一拜——”他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不是给礼教……是我给我妹……迟了三十年的道歉!”

沈知微静静看着他,没有阻止,也没有安慰。

她知道,有些痛必须自己剖开,才能真正愈合。

良久,她起身,对小满低声吩咐:“取净水来,敷伤口,准备回程。”

可就在此时,霍崇文忽然抬手,死死抓住她的衣袖。

“掌医监……”他喘息着,“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油纸包,层层打开,露出一叠密档——守典盟三十年来的旌表名录、礼部私录、地方上报烈女案的原始卷宗,还有七封从未公开的御批密旨。

“这些……足以掀翻整个守典盟。”他苦笑,“我曾以为我在护道,其实,我只是在替他们擦血。”

沈知微接过那份沉甸甸的罪证,指尖微凉,心却滚烫。

当日黄昏,午门前鼓声震天。

霍崇文身缚麻绳,跪于丹墀之下,面前堆叠着数十卷档案,皆盖“绝密”朱印。

他以首触地,声如洪钟:

“臣霍崇文,礼部致仕尚书,今自首陈罪:三十年来,助纣为虐,伪立烈女之制,逼迫寡妇殉节者凡七十三人,掩埋真相者百有余例。此非贞节,乃谋杀;此非旌表,乃屠戮!恳请圣上废烈女之制,正生死之序,还天下女子一条活路!”

满朝震惊,百官失语。

帝怒拍龙案,当场下旨:彻查全国旌表案,暂停一切立碑,严审守典盟成员,凡牵连者,一律革职查办!

三日后,圣旨颁行天下:

“凡逼迫妇女殉节者,以谋杀论;伪饰烈事者,族黜籍没。今后旌表,须经医署验明死因,三司联审,方可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