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桥的雪,终于停了。
可紫宸殿前的风,比雪更冷。
沈知微立于议政堂外廊下,青衣素裙,未施脂粉,发髻只用一根银簪束起,像是从血与火中走出的医者,而非阶下待审的罪妇。
她抬眼望去,三名白发苍苍的老儒端坐高台,案上《列女传》摊开,香炉青烟袅袅,仿佛不是审人,而是祭鬼。
“烈女案专议庭”五个字悬于堂上,金漆剥落,透着一股陈腐的威压。
鼓声三响,庭审始。
首位大儒霍崇文之师——致仕太常卿周秉文缓缓开口,声如铜钟:“沈氏知微,官职掌医监,本应恪守妇德、辅教纲常,然尔私设展台,污蔑先烈,煽动民变,动摇国本。今日设庭,非为私怨,实为厘清真相,正天下视听。”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尔敢言百碑哭魂?敢言烈女非贞?若无贞节,妇道何存?”
满堂肃静,百姓挤在围栏之外,屏息凝神。
沈知微微微仰头,目光平静如深潭。
“若命可轻弃,何谈妇道?”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们口中的‘贞节’,是用绳索勒死活人的借口,是用牌坊压碎脊梁的刑具。一个八岁女孩被逼背诵殉节诗,一个难产妇人因无人施救惨死产床——这便是你们要的‘妇道’?”
堂下有人低语,随即又被侍卫厉喝镇压。
周秉文冷笑:“妖言惑众!来人——呈证!”
两名礼部差役抬上一口红漆木箱,沉重落地,发出闷响。
箱盖开启,一道寒光掠过众人面庞。
听诊器静静躺在最上层,玉化外壳温润生辉,像一块沉睡千年的古玉。
其下是《烈女实录考》手稿,一页页写满尸检推论、毒物分析、外伤痕迹比对,笔锋如刀,剖开的是百年谎言。
再往下,百余张带血拓片层层叠叠,每一张都映着一座牌坊,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具无声的尸骨。
而箱底,赫然压着一件染血女衫。
粗麻质地,边缘磨损,领口绣着半朵残梅,袖口却以朱砂写着四个狰狞大字——逆妇当诛。
“此乃从掌医监密室搜出之邪祀祭品!”周秉文拍案而起,“沈氏私藏烈女遗物,行魇镇之术,召魂惑众,罪证确凿!此衣乃祭祀所用供奉之物,岂容亵渎?”
台下哗然。
有人怒斥:“果然是妖医!”
也有人低声疑道:“那衣服……怎会出现在她府中?”
沈知微没有辩解,只是走近那箱,俯身凝视那件血衣。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布料,触感粗糙却熟悉。
忽然,她眸光一凝——针脚不对。
这不是民间缝制,也不是宫婢手笔。
走线均匀,锁边细密,尤其是肩线转折处那一记回针,分明是礼部缝衣局独有的“九转连环扣”。
她不动声色退后一步,心中已有定论:这是栽赃。
但证据呢?
夜幕降临,掌医监府邸灯火未熄。
小满跪坐在地,双手颤抖地捧上一份泛黄尸单:“大人……我查到了。”
她双眼通红,脸上还带着夜行时刮伤的血痕:“城西义庄三日前接收一名报称‘自缢’的烈女,名叫吴氏,二十有七,夫亡未满月。尸单记载颈痕浅斜,指甲断裂,唇角有轻微擦伤——根本不是自尽!更奇怪的是,遗体未经家属确认便匆匆火化,手续由礼部直接签批。”
她咬牙道:“那件血衣……材质与宫中赐予殡葬遗孀的御衣一致。但缝制者,是礼部缝衣局匠户赵婆,此人专为守典盟制备‘旌表殓服’。”
沈知微接过尸单,目光如炬。
她取出听诊器,将玉壳轻贴血衣领口内侧——那里有一处极细的折痕,曾被人反复折叠藏匿。
刹那间,血晶微光流转,影像浮现:
一间昏暗屋舍,老妇被两名粗壮婆子按在床上,口中塞布,眼中含泪。
她挣扎着,用染血的手指在一块粗布上写下三个字——我不愿。
门外脚步声近,一名身穿青袍的老者踏入,面容阴鸷。
他夺过布条,亲手绕上老妇脖颈,缓缓收紧……画面最后定格在他侧脸,眉骨有疤,右耳缺了一角。
沈知微瞳孔骤缩。
那是霍崇文的远亲族长,鲁阳霍氏家主——霍延宗!
第二日清晨,议政堂再度开庭。
周秉文高坐如神,手中朱笔已蘸饱墨:“昨日证据确凿,今日便拟判词。沈知微蛊惑民心、藏匿邪物、扰乱纲常,依律当——”
“等一下。”沈知微起身,声音冷静如冰。
她当众取出那件血衣,高举于光下。
“你们说我藏‘邪祀祭品’?”她冷笑,“可这件衣服里,藏着真正的冤魂。”
全场寂静。
只见她将听诊器覆于衣领,血晶光芒大盛,空中竟浮现出清晰影像——老妇挣扎、写字、被勒颈……全过程纤毫毕现,连行凶者脸上那道疤痕都清晰可见。
“认得他吗?”沈知微转身扫视群臣,“霍延宗,鲁阳霍氏族长,守典盟地方执事。三日前,他亲手杀害不愿‘完节’的寡妇吴氏,并将遗衣回收,只为制造‘烈女显灵’的假象,巩固你们那吃人的礼教!”
她目光如刃,直刺高台:“现在告诉我——谁才是真正的邪祟?是谁,在用死亡编织谎言?是谁,教会她们——死,才是女人最好的归宿?”
满堂死寂。
百姓之中,有女子掩面痛哭,有老者颤声低叹。
而高台之上,周秉文面色铁青,手中朱笔“啪”地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