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掌医监的烛火却亮得刺眼。
沈知微端坐案前,指尖抚过那本刚从兰台阁死里逃生带回的《烈女簿》,册页泛黄,纸面冷硬,仿佛浸透了百年未干的血泪。
灯影摇曳中,她目光沉静,可指节微微发白——这是账本,不是名册,是屠宰清单,是礼教吃人的流水账。
一页翻过,便是数十条命。
“江南道,王氏,十七岁,夫亡三日,宜早促节。”
“北境七州,李氏等十二人,家贫可免赋,列册备旌。”
“河北张氏,投井未成,改报‘暴卒’,事后追旌,赏银三十两,碑材青石一方。”
她的视线停在一行小字上:“死亡方式评分:火刑九分,水溺七分,自缢五分,吞金三分——惨烈者,赐额优先。”
沈知微猛地合上簿册,喉间一紧,几乎要呕出一口腥甜。
这不是贞节,是指标。
不是表彰,是任务。
不是荣耀,是配额。
她们不是人,是数字,是工部账上的石材损耗,是户部减免的赋税条目,是礼部政绩册里的“教化有成”。
而百姓跪拜的牌坊,不过是朝廷与宗族联手打造的屠宰场招牌。
“原来如此……”她低声喃喃,声音冷得像冰,“他们不需要女人活着守节,只需要她们死得够烈、够快、够体面地成为榜样。”
窗外风声骤起,吹得烛火狂抖。
一道黑影悄然落地,单膝跪地,正是黑翎鸦舌。
他左臂缠着渗血的布条,脸上多了道新鲜刀痕,却仍将那把铜钥双手奉上。
“周先生被押入礼部大狱,巡卫用了烙刑,他一句没招。”黑翎鸦舌嗓音沙哑,“但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写了一辈子假烈女,如今只求烧一本真账。’”
沈知微闭了闭眼。
那个一生为“烈女传”执笔的老塾师,终于在孙女的名字出现在来年名单时疯了。
他不是幡然醒悟,而是被逼到了人性的绝壁。
他推开了黑翎鸦舌,替他挡下毒箭,也替千千万万个无声女子,撞响了第一声丧钟。
她缓缓起身,走到密室深处,取下腰间听诊器。
血晶静卧,幽光微闪,仿佛仍回荡着白日展会上百魂同泣的低语。
她将《烈女簿》平摊于案,深吸一口气,轻轻将听诊器覆上簿页。
刹那间——
血晶爆亮!
不是一声,不是一段,而是百种声音同时炸开!
无数女子的面容在光影中浮现:有披嫁衣跳井的少女,有被灌药锁在祠堂的母亲,有抱着婴孩焚身火堆的童养媳……她们眼神空洞,嘴唇开合,却无一人哭泣,无一人哀嚎。
她们只是齐齐跪下。
朝着一座看不见的高台,手中捧着燃烧的婚书,火光照亮她们苍白的脸。
口唇翕动,齐声诵念,一字一顿,如咒如誓——
宁死不失节。
那声音不似人间言语,更像是从千年礼教的根脉里长出的蛊,早已蚀入骨髓,连灵魂都为之跪拜。
哪怕她们是被逼死的,被饿死的,被活埋的,最后一刻,脑中回响的仍是这六个字。
沈知微浑身剧震,猛地抽回听诊器,踉跄后退一步,撞翻了烛台。
火焰倾倒,映得她半边脸明半边脸暗。
她终于明白最可怕的不是杀人,而是洗脑。
不是用刀,而是用“善”来杀。
用“荣誉”来绞。
用“榜样”来驯化每一个尚未出生的女孩。
这些女子至死都以为自己在成全忠烈,却不知她们只是宗族换取免税的筹码,是官员粉饰太平的政绩,是整个体制运转所需的祭品。
“所以……”她站在倾倒的烛火前,声音轻得像雪落,“你们不是不想活,是早就被教不会‘不愿’了。”
门外忽有脚步声逼近,小满慌张推门而入:“掌医!东厂传来急讯——霍崇文已调集礼部三百儒生,明日将在国子监外设坛‘正纲常’,公开焚毁您展出的所有拓片,并拟奏请圣上,以‘妖言惑众、亵渎贞烈’之罪治您于法!”
沈知微没有回头。
她望着地上那本《烈女簿》,火光映照下,封皮上的“烈女”二字竟似在蠕动,像无数蚂蚁啃噬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