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井底有娘(1 / 2)

松江的雨还没停。

北境八百里加急的快马踏碎春寒,马蹄溅起泥水如血泼洒在官道上。

信使滚落下马时已半昏,怀中密函却被护得严实——封皮无印,只以黑蜡压了枚残缺的龙纹印,是边关急奏才有的死令标识。

沈知微是在掌医监后院接到这封信的。

她刚焚尽最后一张《禁医疏》的抄录副本,纸灰打着旋儿飞入檐下积水,像一群扑火的蛾。

陆明远递上密函时手在抖:“幽州……大旱三年,百姓掘井十丈不得水。饮的是洼地浊流,疫病暴发,三月亡者逾万。患儿手足蜷缩、瞳色泛青,村中已有‘鬼胎’之说。”

沈知微没说话,只拆开信,展开染着尘土与血渍的疫报图卷。

她的目光落在一张孩童的手部绘影上——五指僵曲如枯枝,掌心龟裂出血丝,典型的角化病变。

再往下,是尸检记录:肝肿、皮肤色素沉着、周围神经炎……她指尖猛地一颤。

“砷中毒。”她声音极轻,却像刀劈进木头里,“慢性,水源性的。”

她太熟悉这种病了。

现代曾有整村因饮用高砷地下水而集体致畸,而解法简单到令人愤怒:打深井,避浅层毒水,再用石灰石做天然过滤层。

可在这时代,没人信水会“藏毒”,更没人信一个女人能改天命。

朝廷的批文随报而来,朱笔赫然写着:“天罚示警,宜修德政,禁妄动地脉。”

而真正让她脊背发凉的,是附页上奉医司驻点传来的最后一行字:“乡绅郑元化率众毁井,药囊焚于祠堂前,医员重伤,下落不明。”

沈知微缓缓合上卷宗,抬眼望向窗外。

雨雾茫茫,仿佛天地都在沉默地溃烂。

三日后,她亲率小队北上。

随行者不过五人:工部匠人阿铁,懂土木水脉;老地师周瞎子,盲眼却通地气;两名东厂暗卫,谢玄所遣,未穿黑衣,只佩短刃于袖;还有她自己,背着那只从不离身的药箱,里面装着听诊器、手术刀、血晶仪,和母亲那本残破的日记。

车马行至幽州界,景象骤变。

曾经的良田尽成焦土,沟渠干裂如蛛网。

沿途村落十室九空,唯余枯井林立,一口口深洞直插大地,宛如墓碑阵列。

风过处,绳索残段在井口飘荡,像吊死的魂。

村口立着一块石碑,刻“镇龙石”三字,表面已被香火熏得漆黑,石前供果腐烂,香灰堆成小山。

高台之上,郑元化拄着桃木杖,白须飘动,袍角绣着八卦图。

他身后百名村民跪伏在地,齐声诵念《安土经》,声浪滚滚,竟压过了风声。

“你们看!”他猛然抬手,指向沈知微一行,“灾星来了!她们要挖断龙脊,引地火烧村!”

人群骚动,有人拾起石块。

沈知微未下车,只淡淡道:“我不是来争神鬼的。”

她转头对阿铁点头。

阿铁立刻取出听诊器,连接血晶仪,将探头缠上长绳,缓缓垂入最近的一口枯井深处。

十息之后,血晶屏亮起。

沈知微俯身看去——

一幅地下水流图缓缓浮现:浅层水脉如蛛网蔓延,每一条支流末端都染着墨斑,正缓慢渗入村庄各户的地窖与水缸。

而更深处,三十丈以下,一条清澈水带静静流淌,未受污染。

她的呼吸几乎停滞。

因为那水脉轮廓,竟与母亲日记中手绘的《井泉安命图》分毫不差!

同一种病,同一片地,同一个解法……甚至,同一种被压制的真相。

她忽然想起母亲最后一页日记的字迹:“吾言无人信,井中有娘,却唤不醒活人。”

当夜,宿于村外破庙。

残垣断壁间,油灯摇曳。

沈知微反复回放血晶影像,逐帧分析毒流路径。

忽然,她在西北角一支细流源头捕捉到异常——那不是天然含砷岩层,而是人为倾倒的炼渣堆积区,成分与砒霜提炼废料高度吻合。

她迅速翻出十年前工部档案残卷,手指最终停在一处记录上:

“延寿坊闭坊,炼丹废料掩埋于幽州西岭,共三千六百担。”

心脏狠狠一抽。

延寿坊——皇家御用丹药司,专为帝王炼制“长生药”。

十年前因丹毒致死贵妃,被勒令查封。

而那些废料,竟被草草掩埋于地下水上游!

她终于明白:这不是天灾,是旧权贵遗毒,是被掩盖的罪。

而母亲当年曾以上书工部,警告“西岭废渣恐污民井”,却被斥为“妇人妄言,蛊惑民心”。

不久后,她抱着因砷中毒夭折的幼女,在一个月夜跳入村井,留下一句遗言:“我下去找干净的水。”

原来她们母女,都曾站在真相边缘,却被时代生生推下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