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松江府城外。
晨雾未散,寒气如针,刺透薄袍。
百丈竹棚沿河而立,青灰瓦顶连成一片低垂的云,仿佛压着整座江南的呼吸。
棚下人头攒动,医者、百姓、官吏、士绅,层层围拢,目光灼灼,皆为一睹“千人试药会”真章。
这是沈知微的战书,也是她以科学之名,向千年陋规挥出的第一刀。
竹台高筑,红漆未干,中央竖立一方黑木牌,上书“盲诊定真”四字,笔力千钧,宛如刀刻。
奉医司一方白衣素袍,清肃列阵;守典盟则尽披古制深衣,手持桃木杖,神情倨傲,似已将胜负视作天命所归。
裴文伯立于对面高台,白须拂风,冷眼俯视:“沈掌医,你执迷不悟,竟以妇人盲女登堂行医,是欲令天下笑柄永落医门!今日若败,莫怪老夫不留情面。”
沈知微立于台心,黑袍垂地,听诊器斜挂肩头,金属探头泛着冷光。
她不看裴文伯,只抬眸扫过全场,声音清冷如霜:“今日不论出身,不论男女,不论目明目盲——只论药性真伪,脉理虚实。十味药材混粉成剂,十名患者隐症不言,双方各派代表盲诊开方,三轮决胜,疗效立判。”
她顿了顿,唇角微扬:“谁欺世,谁盗名,药石自会开口。”
“荒唐!”一名守典盟老医怒喝,“让瞎子诊病,岂非儿戏?”
沈知微目光淡淡落在小满生身上。
那少女立于奉医司阵前,双目覆着素布,脸上墨痕未净,身形瘦弱如风中残烛,却站得笔直。
“既言儿戏,”她轻声道,“不如请贵方先派一人蒙眼试之?若能辨全十味,我奉医司当场焚书谢罪。”
全场骤静。
裴文伯脸色一沉,挥手示意。
一名得意门生昂然上前,自信满满接过蒙眼布。
十味药材依次投入瓷罐,摇匀后呈上。
片刻后,青年开言报药,声音洪亮。
第一味:当归。对。
第二味:川芎。对。
第三味……错。
第四味……再错。
第九味竟是将“半夏”误作“贝母”,第十味干脆含糊其辞。
三味有误,台下已有窃语。
沈知微不动声色:“轮到奉医司。”
鼓声三响。
小满生缓步上前,脚步极轻,却稳如磐石。
她手中无笔无纸,只将听诊器轻轻贴于药罐外壁,闭目凝神。
众人屏息。
粉末倾落罐底,细微震动透过金属传导至耳中。
她指尖轻抚罐身,鼻翼微动,似在捕捉空气中飘散的药香。
五息之后,她启唇。
“当归、川芎、白芍、熟地、黄芩、半夏、茯苓、丹参、柴胡、甘草。十味俱全,无误。”
一字一顿,清晰如钟。
全场哗然!
“她看不见,怎么听得出来?”
“那是听诊器!掌医监教的‘五感代偿法’!”陆明远低声向身旁同门解释,“不同药材密度不同,落底震动频率各异,辅以气味与触温,足以分辨。她每日练耳三个时辰,连药末飞扬的声纹都记得。”
沈知微垂眸,指腹悄然抚过听诊器边缘。
就在方才那一瞬,心尺血晶微闪,自动回放出一段画面——去年冬夜,边关雪帐,炭火旁,她手把手教小满生听药:“记住,当归沉而厚,柴胡脆而短,丹参带沙音,像碎冰相击……”
血晶开始自主记忆了。
不再是被动调取,而是主动关联。
过往三年所有诊疗数据,正悄然构建一座无形的医学圣殿,成为她最坚实的权威壁垒。
她不动声色,目光转向第二轮。
诊脉。
十名患者鱼贯而上,皆蒙面不语,脉案封存,唯待诊断。
守典盟派出一名资深医正,望闻问切,提笔开方,动作老练。
轮到奉医司时,沈知微并未亲上,而是转身,将手轻轻搭在小满生肩头。
“你来。”
小满生微微一颤,随即点头。
沈知微牵起她的手,引至一名中年男子腕侧,随后将听诊器贴于其桡动脉处。
血晶微亮。
画面疾闪——半年前,军营临时医帐,同一男子蜷缩床榻,面色潮红,她亲自诊脉记录:“肝郁化火,弦数有力,上冲寸口,宜用龙胆泻肝汤加减,忌补气升阳。”
脉象波动完全吻合!
她低声提示:“弦数有力,上冲于寸,此非虚症,宜泻不宜补。”
小满生提笔,依言写方:龙胆草、栀子、黄芩、柴胡、生地、车前子……一字未改。
台下守典盟医正脸色骤变。
这正是他私藏多年的“秘验方”,从未外传,仅用于关键场合立威。
如今竟被一个盲女分毫不差道出!
“不可能!”他失声,“这脉象分明沉细无力,当以补中益气为主——你们故意串通!”
“串通?”沈知微冷笑,取下听诊器,递向对方,“那你现在来诊,若有不同,我奉医司任你处置。”
医正狐疑接过,贴脉片刻,手竟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