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你的事!”
庾员外拱手笑道:
“福哥,这些年不见面,小江你俩到底咋回事?当初哥几个从倭子手里救下他,你难道没有出过力·····“
话未落,只听得院中石板路上咄咄有声,庾员外扭头转身,笑道:
“哟!船哥来了,你这腿脚还挺利索。”
“利你娘的腿!把你的龟脚砍一个与我才利索。”
一个拄拐的跛子老头上了台阶,伸柺戳开拦住陆成江的弟子,挤巴着老眼上下打量他。
“眨眼之间,你娃子也成人了,日泥马,连你爹都护不住,你咋不去死呢?!”
说着翘起半截木腿绕开门槛蹦进去,满厅的端茶喝水声顿时消失。
水福额头太阳穴青筋暴跳,悲愤满腔,明知老跛子在打他脸,却无言以对。
跛子一屁股坐在门口最下首的交椅里,长叹道:
“当初我劝他跟着大伙一起下吕宋,他贪恋国内家业,还嫌弃咱们老弱病残,人算到底不如天算,老子起码落个自在死,他呢,呵呵。”
陆成江从杂役弟子端来的茶盘里取一盏,给跛子递上,坐到他对面木道人身后的交椅里。
“老船倌儿莫要牢骚了,当初双屿、月岛先后被破,大哥留在国内,日子难道就好过啦?聚散总归是缘法,好了,说正事。”
堂上左首圈椅里,陈闽生拿指头点点桌案,扫视堂下左右交椅里的老少三十来个人。
“宗谱纂修、孤寡病老救济的事,随后再安排,闽粤风头太紧,那边的生意完球了,水福带大哥的骨血过来,如何安排,大伙合计合计。”
揭盖喝茶声、打火镰子声响成一片,厅内淡巴菰烟雾缭绕,一时间无人言语。
水福冷笑,打开案头包裹,把账本拍案上。
“各家生意份额,账目上一清二楚,家里生意没指望,以后是分是合,给句痛快话!”
“福叔。”
左边第二排交椅坐的一个年轻人起身拱手。
“我爹生前给我说过,当初过来,几位长辈和老山主算是分家,重新合伙做生意是后来的事,国内生意赔的银子、还有这边的本金,我觉得及早分割明白最好不过。”
水福眯眼,他试探一下,这个小畜生就忍不住跳出来了,显然是急着撇开方家,问左手案头坐的陈闽生:
“这是?”
老秀才陈闽生道:
“娘炳家的老大,咱们老了,得给小辈们让路,如今是山门的宗课。”
宗课掌宗族公共钱粮,相当于宗长的副手,这小子敢说话,代表了小辈们的心思,水福忍怒道:
“你是晚辈,我不给你一样见识,入观音亭者,大家父母兄弟姊妹即是一体,如有不遵此例,不念此情,即为背誓,五雷诛灭!
观音亭永远也不会分家,这是开山门立下的规矩,别给我说啥亲兄弟明算账,山主宁死不肯下西洋,搭上几百口性命,谁来偿!”
水福语气森森,娘炳家的不敢直视,乖乖告罪坐下。
忽然有个声音接话道:
“家里那边生意不提,这边本金平分就好,二姐托我转告各位叔伯,老山主西去,士璋他们还小,她那份转给士璋他们,士林我要带走。”
“放肆!”
水福暴怒拍案,吼道:
“士林是方家血脉,跟着一个寡妇算甚!你以为你是谁?”
那跛子老头点点拐杖说:
“水福你急个啥,嗓门大是吧?小江有资格进这个屋,那就有说话的份,大哥死了,那边生意赔了我也认栽,账目结清是应有之意。”
水福见众人跟着点头附和,抬手去揉涨疼的太阳穴。
即便陆成江不冒出来,各家也是心怀鬼胎,老三突然死亡,他已经猜到这个结局,若想继续合伙做生意,只能结清前账,重新签约。
“秀才,你怎么说?”
陈闽生吐口浓烟叹气。
“我早先是给大伙管账的,后来都是家大业大,不用我了,若非大哥让我打理山门,我就是个百事不成的废物,我能说啥,听大伙的。”
水福心里好不难受,伸手按住了账本。
这是方家的全部指靠,老三若在,继承山主之位,接管产业,也就顺理成章。
如今一切休提,家里生意老鬼们认栽,也算够意思,那就重打锣鼓另开张吧。
陆成江又道:
“求诸位叔伯把士林交给我,我这就立下契约,方家财产再与士林无关。”
水福脸色难看至极,张开嘴却无话可说。
那个贱女人为了儿子不要财产,算准了这些老鬼贪便宜,会帮她说话。
不管是结账还是重新立约,都要来回扯皮,拖下去对他没有一点好处。
他忽然醒悟,怒视陆成江骂道:
“畜生、你一开始就是为了救那个贱人!我真是瞎了眼,没早些认出你这个白眼狼!”
陆成江面无表情的对视过去。
“救命养育之恩我不会忘,可是你们不该拿士林逼二姐,别忘了,这里是观音亭山门,不是羊城方家,山规比方家的规矩大。”
观音亭入门弟子誓言不多,第一誓便是亲情:
自入山门之后,各兄弟如同一体手足,尔父母兄弟姊妹妻子,即是我亲人,如有不遵此例,不念此情,即为背誓,五雷诛灭。
倘有旧仇宿恨,必要传齐众兄弟,判其是非曲直,当众决断,不得再行记念,如有恃强欺弱者,不念情义者,死在万刀之下。
更有其它种种,始终围绕忠义亲情,陆成江拿山规说事,不啻打脸方家和水福。
“小畜生!你不过是方家的奴才!”
水福怒不择言。
陆成江无悲无喜,他确实是方家的奴才,义子从他懂事就不敢当真了,眼下他人就坐在山门内,没人当他是外人,他没啥可说的。
众人大多已经知道个中因由,不知道的这会儿也看出个七七八八。
厅上无人说话,山门和方家,这其中的分寸难以把握,尤其那些老人,都觉得水福气糊涂了。
水福当年入伙最晚,连命也是老山主所救,水福以方家奴才自居为傲,大伙也没人看不起他,报恩投身为奴不丢人,大伙都认为他为人忠义,知恩图报,是条好汉子,世风就是如此。
坐在左手头把交椅的胖老头放下茶碗叹气,说道:
“福哥,士林毕竟有母亲,给大哥报仇的事,咱另想办法,拿孤儿寡母做文章说不过去。
账目早些交割明白,对士钰他们来说是好事,你放心,我不介意带契孩子们一起发财。”
庾员外跟着唏嘘:
“珍珠份子是大哥留给士林的,既然二少奶奶不要,那就把契约改一下,给哪个孙少爷都成,大哥若在,采珠生意还有得赚,如今只能和夷人做生意,抽税定价全看夷人脸色,真特么可恨!”
众人纷纷附和,一个二个大倒苦水,骂夷丑贪婪,生意难做,其意不言自明,都想赖账。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水福一张老脸变成锅底色,最终黯然道:
“那就这样办吧。”
右手头把交椅的王朝廉敲敲茶碗,见众人望过来,开言道:
“那这事就过了,对你们的家事来说,我们几个是外人,对观音亭来说,咱们是自家人,这边一直是秀才哥代理山主,往后咋办?”
厅上气氛瞬间变得凝重,陆成江起身,告罪要走。
老跛子拿拐棍点地,瞪眼骂道:
“日你麻痹的,吃饱喝足就想走啊,我还想尝尝山主的滋味哩,你不帮我?”
众人都笑,气氛也跟着松散下来,老跛子胡闹罢了。
陆成江只得坐下。
“那我就推举船叔做山长。”
老跛子哈哈大笑。
“做你娘的山主宗长啊,我跪下去就爬不起来,难道要带着大伙在菩萨面前站着?我看你做山主就可以嘛,父死子继,大伙说是不是?”
说着朝众人望去,一脸的鄙夷不屑。
厅上众人都是装聋作哑,有的交头接耳,有的皱眉不语,没人去接话。
庾员外清清嗓子说:
“船哥说的不差,观音亭,还有各地山门名下会馆,都是大哥倡议建的,每年拨给宗课的银子也是大哥最多,父死子继,小江有这个资格。”
木道长颔首附和:
“在座心里应该有数,当初观音亭全靠大哥支撑,近年才陆续有同好捐助善款,我等垂垂老矣,还能撑几年?小江若是主事,我觉得可以,诸位老哥哥,他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啊。“
陆成江错愕,随即就明白这是那个狗官的鬼主意,什么看着他长大,两个老鬼睁着眼睛说瞎话,他只想带士林回国,岂会任人摆布,怒道:
“我不稀罕!”
虞、木二人默默交换一下眼神,钦差张老爷说的不差,小江是死狗,真的扶不上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