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此间山海(1 / 2)

满喇加海峡入口名曰龙牙门,因一块形似獠牙的巨石得名,当地水村爪哇语谓之淡马锡。

猫里务船队越过龙牙门水村,沿着海岸向西北航行,往来舟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多了起来。

大约午时,充满异国风情的庙楼塔尖出现在海岸线上,与那些绵延起伏的坡岭、鳞次栉比的屋宇,形成一道变幻不定的城市天际线。

满喇加港口西北是永乐帝赐封的镇国山,灰色的葡人总督城堡屹立山顶,俯瞰整个海港,要塞上的炮口宛如蜂巢,一律朝向港城,一条曲折的道路将山城堡垒和港城王宫连接起来。

海峡上时有炮船巡弋,海湾、河口桅樯林立,舟楫往来如织,港口街市人流络绎不绝,一派繁荣景象。

这里便是半岛的绿教苏丹国之一,连接印度和大明航线的十字路口:满喇加。

在葡夷闯入这片海域之前,本地就已经是全球商品的集散中心了,1511年,这个海贸枢纽成为葡萄牙日不落帝国缔造者眼中最贵重的战利品。

明国的丝瓷茶铁、天方的珍珠、倭国的鹤玉、印度的象牙、婆罗州的樟脑、亚齐的锡、吕宋的铜、暹罗的宝石、爪哇的香料、苏门答腊的金子,统统在这里汇集,再转运到世界各地。

成功消化战利品并非易事,葡夷试图建构一个新的海贸管理框架,通过控制那些跨族群、国别、语言和宗教的商人,进而殖民内陆,于是乎,痴迷白银的侨居华族成为最佳买办代理。

赤道烈日毒辣似火,海浪以令人胆寒的气势撞击船艏,海风有一阵没一阵,只带来热烘烘的腥咸水气,弥漫在湿热且灿烂的天光中。

木道人让手下挂上观音亭的绣旗,船队绕开几处繁忙的装卸点,往西边河口而去。

码头水湾先后迎来两艘小船,一个短衣瘦汉仰头拱手,惊讶的发现船上之人都扎着孝带。

“原来是两位叔伯来家,弟子裴显失礼,是哪位亲友不在了?”

庾员外面上愁云惨淡,摆摆手不语。

那弟子不敢再问,道声稍候,重返港口,调桨船前来牵引大船入港。

欧帆戴着遮阳竹笠,赤膊站在侧舷,见另一艘小船上的手下比个手势,顿时放宽心。

船队缓缓驶入泊位,一个葡人税官带兵登上最大的那艘货船。

“庞迪沃先生,是自家人。”

裴显扭头瞅一眼入舱检查的土兵,袖中一袋银币隐蔽的递了过去。

税官顺手塞怀里,撕几张票据给他,抹抹油亮高翘的八字胡,朝舱内不耐烦的呼喝一声。

水福惊闻噩耗,飞奔河口码头,上得船来,看见舱中棺材,瞬间红眼,一把揪住庾员外胸口,咆哮道: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福哥、福哥,你听我说!这是意外,我也不想的。”

庾员外苦着脸辩解。

木道长黯然道:

“确实是意外,三少爷被毒蛇咬了,回天无力,你埋怨他也没用。”

水福推开庾员外,颤颤的去推棺材盖,几个人合力,将纳拉紫檀棺材打开,里面虽然放了许多香料,但天气太热,秽气依旧熏人欲呕。

方老三面色淡白平静,仿佛睡去,庾员外捏着鼻子将老三裤腿拉开,露出几道肿胀的刀口,边缘呈乌紫之色,显然是中毒无疑。

水福潸然泪下,压抑悲声,摇头抬手示意盖棺,出舱望空叫声老爷,跪在甲板上嚎啕痛哭。

庾员外让人合上棺材,出来站在烈日下,跟着唏嘘拭泪,劝道:

“事已至此,福哥,节哀吧。”

水福擦着涕泪起身,看见陆成江一摇三晃出舱,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惊诧道:

“他怎会在此?”

庾员外解释说:

“南澳那边也完球了,小江坐大澳林家船来的,三少爷中蛇毒,他当时也在,总之是我不好,我对不住大哥的在天之灵。”

码头上又赶来一群行色匆匆的人,登船进舱看了出来,表情不一。

“回去再说吧。”

水福泪眼模糊扫视一圈,失魂落魄一般下船。

庾员外给过来的瘦巴老头作揖。

“秀才哥,日头太毒,上岸再说吧。”

瘦老头陈闽生颔首,焦眉愁眼道:

“怎会说没就没了呢?”

庾员外叹气,抱手给赶来的众位老兄弟作礼,陪着陈闽生下船,一起往城里去。

街上各色人种往来,说话叫卖声奇腔怪调,城门的短发士兵背着鸟枪,也分不清是华人还是土人,显而易见,这是一个异常繁荣的城市。

二人来到山门设在城西长泰街的安和堂大药房,喝口茶歇歇脚,乘轿去了山门,几个老兄弟聚头,老三后事如何操办,很快就商议妥当。

天热尸身不易久放,次日葬礼之后,方老三埋入华人义山,也就是观音亭后面的三宝山。

遗体重新盛装入殓时候,陆成江把阿伽给的那袋金砂放进棺材,看着灵柩入土,他觉得自己的过往,就像一个荒唐透顶的梦。

当月中旬,山门在南洋各地的主事,还有本地华族头面人物,齐聚观音亭,一是请老山主方静斋的神牌归位,二是要选出下任山主。

大伙先去后山墓园,祭拜过老山主的衣冠冢,又在那些已经殁去的老兄弟墓前悼念一番,随后从雕刻着九峰叠翠的山门转回来。

华人重乡土乡情,大伙远涉重洋,说穿了就是谋生求活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老乡,三宝山下的观音亭也就应运而生,做为本地华族供奉天地、神明、先祖,联络乡谊的所在。

山门能有今日兴盛,说起来,还要归功于三宝太监郑和余荫,如今山门会馆一众长老执事当中,便有两人是满喇加官厂将士的后裔。

郑和当年来满喇加,港口无主,亦不称国,部落头目年年给暹罗上贡四十金苟活,得见天朝煌煌神威,纳头便拜,从此成为天朝小弟。

三宝太监在此地建设海运基地,也就是俗称的官厂,迄今百十年矣,后来葡人炮船来到满喇加,土王远避柔佛,已经和亡国没啥区别。

方家数代人从事南洋贸易,亦贼亦商,随着生意做大,在海外建立固定交易点,以及派人居留某地调集储备货物,是必然的选择。

南洋地区的贸易,自古就是以中国商品为中心展开,作为亚洲的地中海,形成以华族为中心的贸易网络,同时是历史发展之必然。

时下并无海贸法则,海商与海贼、贸易与暴力无法分割,当观音亭在郑和驻军的宝地拔地而起,拳头最大的方家就是华侨话事人。

依古礼,祀帝王先师、公侯先贤,都是官方庙祠,普通百姓不能建庙立祠,只能在自家屋里祭祀祖先,此即庶人无庙,祭于其寝。

正德无后,嘉靖以藩王的身份继位,大礼议之争旷日持久,朱道长怒开推恩令,民间从此可以联宗立庙祭祖,家庙祠堂由是滥觞。

祠堂是死去祖先的家,神灵聚居之地,多建于墓所,三宝山恰是朝廷海外驻军的埋骨旧址,因此,观音亭在华人心目中意义非凡。

加之山门会馆筹集善款,广行义举,为华族撑腰,声誉日隆,影响力越来越大,侨居海外的华人富商去世,也以埋骨义山为殊荣。

满喇加还有黄、杨、顾等诸氏富家大族,当然也建有祠堂,但是侨民总归还是穷人多,遂把观音亭视作公祠,每年都会涌来祭祀。

尤其春秋两祭,南洋诸国华族云集而来,点烛焚香,瞻观音、拜妈祖、祭先祖,寄托乡情。

“吉时到~!”

随着一声长诵,供设老山主方静斋神位的仪式开始。

首先祭拜主神,大殿内是漆饰木雕的观音菩萨,坛左为海神妈祖,老秀才陈闽生主祭,水福和本地长老王朝廉左右襄祭,众人依辈分列队。

司仪诵呼,鼓手击打,青石板路上的脚步熙攘整齐,香烛茶食,水果三牲,糕点锡箔等祭礼先后呈上,极尽铺张。

陈闽生接过襄祭酒杯放于香案,率众三献爵、三跪九叩、读祭文。

青云亭内,有儒释道祭坛三座,均要一一祭拜,过道总是深的,肠子一样伸曲蔓延。

各院早已洒扫铺设洁净,热带雨水充足,庭树疯长,浓荫铺满院落,屋檐琉璃上阳光闪耀,庄严肃穆的祭文诵读声在各处回荡。

众人最后来到供奉神主的寝堂,写着方静斋名讳、生卒年月、原配继配姓氏、子孙名字的神主牌红底金字,按左昭右穆供放在案右。

四个方家遗孤被山门弟子领来,看到大人们泣拜,惶恐无措的大哭起来。

寝堂居中挂有画轴,乃郑和派守官厂的将官遗像,观音亭第一代山主方静斋画像位列其下。

陆成江磕了几个大头,出来望着净蓝的天空拭泪。

“四叔!四叔!我娘呢?”

方士林挣脱看守他的人,跑出来抓住陆成江衣衫摇晃大哭。

剩余三个小孩也跟着往外跑,哭爹叫娘,踢打拦住他们的大人,闹着要回家。

“别哭,听话,再等几日我就带你回去。”

陆成江抱起士林,对看守孩子的弟子道:

“孩子们跟我熟,暂时先给我带。”

一个观音亭弟子见水福摆手,如释重负,陆成江哄着哭闹的几个娃娃去别院。

天时过午,祠堂设宴享胙,小辈们饭后陆续离去,木道长亲送林国显的几个本家子弟出来。

其中一个领头的瘦高个作揖说:

“老叔,这边大伙也看了,葡夷立的规矩太严,我等难以安身立命,后悔当日不听二位叔伯之言,如今愿随叔父去宿雾,求叔父收留。”

木道人一派长者风范,慈眉善目说:

“各省外洋,无论士农工商,但凡江湖之客到来,山门都会留其一宿两餐,何况同乡?

都是自家人,往后莫说两家话,道乾先带大伙去你庾叔的铺子等着,随后再说,去吧。”

几人再三称谢,这才告辞而去。

月港、南澳、大澳先后被官兵扫荡,他们狼狈逃命,先去鸡笼,还没立住脚,官兵随后大举而至,无奈又逃往琉球,最终决定下南洋。

大伙不愿客居猫里务,来到满喇加才明白,在这边做海盗根本吃不开,葡夷才是真正的海盗,眼看形势比人强,他们不得不吃回头草。

陆成江哄着几个娃娃吃些点心,水福派人来接走,他眯了半个时辰,跟着木道人去议事厅。

水福坐在厅上右边圈椅里,见庾木二人带着陆成江过来,拍案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