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在东沙群岛与欧帆船队汇合,松江四号领航,上百艘船只组阵,马船、粮船、货船等非作战船只在内,快桨船、哨船穿插其间,战船左右拱卫,白天旗帜为号,晚上则以气死风灯代替,更有锣鼓号角等联络,直取东南。
海上风头不对,波浪澎湃如怒,金毛大副鲍中堂说顶头风一时半会儿难以止歇,张昊忍住翻涌的酸水下舱,进屋直奔窗口,哇哇大吐。
幺娘跟进来递上水壶,拍他背心顺气,笑道:
“眼下正是风向多变的时候,把我说的话当耳旁风,这下老实了吧?要不你也去桅杆上绑着?这法子最妙,那些黎兵绑两天就适应了。”
张昊翻白眼,靠舱壁滑到地板上坐下,有气无力道:
“我之前明明适应海上生活了呀?”
幺娘拉椅子翘腿坐下。
“三脚猫也敢卖弄,若非欧帆路熟,我就把你打晕了扔回去。”
“我不想和你说话。”
张昊溜着舱壁躺倒,胸闷顿时消失,躺赢果然是至高无上的享受,软玉温香在怀就更美了。
“陪我躺会儿?”
幺娘恼他不可理喻,起身走了。
老是躺平也不行,张昊恢复一些精神头,爬起来去找体力活做。
他知道妻子在担心什么,明人下南洋一般去吕宋、满喇加、暹罗,赶上一帆季风,最远的满喇加也就二十来天,香山出发,顺风去西边交趾四天,去东边吕宋五六天,无风趴窝事小,老海客最怕风头洋流变化,偏向迷航九死一生。
他在伙房遇见李明栋,这厮凑上来想要交心的模样,张昊脸色惨白,摇头示惨,他正难受呢。
李明栋笑笑,让人把淘米洗菜的水存起来,他纯粹是在刷存在感,没人舍得浪费淡水。
张昊晕了两天才适应,一头钻进船艏事务厅,用圆规三角直尺在海图上比划,不时拿着六分仪里外来回跑,这是料器厂匠师打造的高精尖,他手中航海法宝不少,罗盘、尺规、海图、沙漏,嗯,关键还得靠欧舵的弟弟欧帆。
东边云起崔巍,有灰暗不见天日之兆,南海入秋后不缺台风,那个方向也许有飓风生成。
看来不能按针路走了,风向偏南,得顺风走一波先,回厅拿笔算计,与欧帆商议一番,随即传令,船队依令改变偏北航向,掉头向南。
“你能确定?金毛说再向北走上一日掉头才保险。”
老茅这两天吐得飘飘欲仙,头上使劲勒条麻绳才感觉好些,嘴里嚼着姜糖,皱眉对比不同版本的海图,他觉得鲍中堂的建议比较正确。
“学生有把握,倘若天气转好,再回到欧大哥这张海图上的针路不迟。”
张昊从桌上的竹罐里拈片姜糖塞嘴里,他对上辈子十二年义务教育很有信心。
针路和更路类似,是时下航海术语,以罗盘干支四卦编排航路方位,把罗盘针位点连结,标明航线,即针路,以此确定航向,把握航线。
有此还不够,尚需老海客在实践中总结的海洋气象变化规律,譬如欧家祖传的更路神书,就是有关潮汛、风信、气象的口诀。
天文、地理、气象、水文、数学等,多方配合,方能驾驭海洋。
时下航海定位晴天还好,便于观日查星,阴雾雨雪照样抓瞎,这就轮到数学显圣了。
他根据记忆中少的可怜滴经纬度,依托现有海图,用投影法重绘,足够南洋海区使用。
丢开手上工具,给老茅解释转向原因,传授地球这个蛋上的经纬知识,以及风速、风级、航向、航速、航程、航期之间的关系。
老茅依据他说的公式,在草纸上演算许久,愁眉不展道:
“按照这个速度,刨除风向不利,最快也要四天才能到达啊。”
老东西的学问不是盖滴,接受能力也让张昊惊叹,点点头,指着海图上呆蛙和吕宋之间的空白道:
“老师算的没错,风流不利的话还要晚些,倘若东边有飓风生成,咱们向南能避开这个毫无遮拦的风口子,看似航程延长,实则更安全。”
祝火木放下观星板,看着老茅计算的草纸抓耳挠腮,张昊笑道:
“这些算法对你而言还是难了些,把算术基础打牢再说,都是一些死公式,想学并不难。”
老茅靠着桌案点支烟,摇头晃脑说:
“这风好像越发大了,把工具收拾好,叫平托来。”
一群半大娃子欢呼一声,有人收拾工具装匣,有人飞跑出去找平托,他们已经迷上红毛鬼讲的夷国故事,这个世界再大他们也不怕。
平托跟着两个孩子进来,抱拳作揖,这厮换上干净衣服,扎着发髻,胡子刮掉,深目高鼻,一脸的枯树皮,丑陋无比。
老茅把烟匣子扔给平托,扭头对张昊道:
“原以为只有满喇加被葡夷霸占,想不到暹罗、古里诸港也落入贼手,从当年万国来朝,到如今国力疲敝,思之令人叹息。”
“抢劫是罪恶,茅老爷,我来明国只是做生意,双屿那时候是多么繁华啊,我结识许多朋友,受到他们的款待,每年冬天就在宁波度过。
那里有无穷无尽的丝绸瓷器,物美价廉,从婆罗洲运来的香料也极易脱手,我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成为受人尊敬的富翁,······”
平托难过得说不下去,一口接一口吞吐香烟,这能让他忘却烦恼,感觉好过些。
“葡人从西印度(美洲)土人那里学会抽烟,但是欧罗巴气候不适合烟草生长,抽的烟叶也没法和明卷烟相比,可以想象,这种精致的香烟,若是运去西方,将会赚得盆满钵满。
双屿被毁,小人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穷光蛋,逃往九闽,又被官府捉住,整整囚禁了六年,发配甘凉又遭遇大风,小人逃去交趾占城,从此霉运连连,再也不能翻身······”
老茅腹中冷笑,他在胡宗宪帐下参谋清倭事宜,对走私猫腻知之甚深,最少也是三倍以上的利润,否则这厮不会屡次三番来大明。
厅里烟味熏人,张昊生怕自己沾上抽烟恶习,去甲板上协助操帆,晚饭时候才回舱。
吃过饭去船艏大厅,龙门阵早已摆开,平托在给老茅讲西洋地理,但是老茅口中的东西二洋,与平托所说显然不是一个概念,二人来回扯皮,一圈听故事的少年同样一头雾水。
后世提的东洋是倭国,西洋指代欧美,时下认为东洋是倭国、琉球、吕宋和印尼东部,西洋范围更大,包括越南、马来、泰国、印尼西部,经北印度洋扩展到阿拉伯世界。
张昊之前以为明人地理概念混乱,罗盘在手,才发现自己错了。
罗盘以干支和乾坤交错布列,形成二十四方位,南北之线是沿用后世的子午线,明人远航,多以九闽福泉为起点,关键就在此处。
在出发点处定子午线,线西自然是西洋,线东即东洋,这是一种自古流传,充满中土天朝色彩的命名,何错之有?
至于南洋,自古就是天朝藩属,诸岛密如繁星,族群主要集中在几个大岛上。
苏门答腊、加里曼丹、爪哇、苏拉威西,由西至东,四个南部的大岛单独构成一个单元。
加里曼丹岛西北侧分出去的部分,与马来半岛合并成马来西亚。
李家坡和文莱就在马来西亚边缘,还有些中小型岛屿整合成印尼。
东北部的棉兰老岛和吕宋岛,及其附属的岛屿,组成菲律宾。
根据平托等人的描述,这些岛民时下的现状,类似围着篝火跳舞的部落酋长国。
至于西洋欧罗巴,绝非殖民发达后,通过传媒美化的样子,同样是一堆酋长国。
文艺复兴被欧夷吹嘘为照亮黑暗中世纪的光,实际上,这束光来自西征的蒙元。
造化弄人,西夷又被奥斯曼帝国掐住咽喉,被迫下海,反而靠着殖民彻底发家。
再看我大明,拿货物换来毫无用处的白银,始终活在天朝上国的迷梦里,痛哉。
他在那边厢忧国忧民、思绪翻飞,平托在这边厢说得唾沫四溅。
“······是的茅老爷,我在阿非利加黑人国度做了二十多年生意,又在远东失去全部财产,我从不撒谎,那个可怕的所罗门自称世界之王,海洋之主,安拉在人间行走的影子。
他们的法统规定,新王必须处决自己的兄弟,否则不能接手帝国遗产,一具具棺木从后宫抬出,一批批刺客派去各地猎杀亲族,杀戮从登基开始,至今也没有停歇······。”
平托描绘出令老茅惊骇的法规制度,大明的王爷们与番鬼王族相比,简直如在仙境。
然而细思又觉得,奥斯曼国的法规虽冷血,却高明,不但断绝了政变后患,还将内战掐灭在萌芽状态,换言之,以天下大局为重啊。
平托嘴里接连蹦出:神罗帝国查理皇帝、疯牛牙菲利普国王、法烂稀瓦卢瓦王朝、大蝇国都铎王朝、罗斯毛子公国、还有印地诸城邦等等。
这些道听途说,勾起了张昊深埋的记忆。
他想起那个与欧洲打出狗脑子的皇帝是谁了,继位者必须取得一场战争的胜利,为所继承之帝国再度开疆拓土,这是奥斯曼土鸡帝国的传统,所罗门即基界的死对头:绿巨人苏莱曼。
眼下世界的中心是亚洲,灯塔在天朝,陆海丝绸之路几千年,得益者始终是卖家,没有土鸡小绿人转运东方的丝绸和香料,欧罗巴大陆的兽人,连穿花衣、吃肉加调料都是痴心妄想。
人类一切活动的出发点和归宿是利益,身为买家的兽人,一心想干掉吃差价的中间商小绿人,从中世纪兽人十字军东征,到土鸡绿巨人苏莱曼反攻,两个不同信仰的集团撕逼到如今。
兽人开启航海时代,也是为了绕开小绿人,获得亚洲的香料、丝绸、瓷器······
他默默的给亚洲看门人,野心勃勃的绿巨人苏莱曼点了一个赞,想到双方为了东方的货物,打出狗脑子的惨状,心里乐开了花。
当然,兽人和小绿人认为地中海才是世界中心,都是在为此而战斗,火绳枪炽热嚎叫,大炮怒吼轰鸣,地中海不干,战争不停。
绿巨人苏莱曼想独霸地中海只能靠做梦,二牙、荷兰、大蝇,鼻屎大的国家,靠殖民先后成为日不落帝国,最终把土鸡阉割了。
可惜老子来了,大王们有福了,嗑上老子的芙蓉烟,进入超神状态,打起来真的不疼,黄金白银、金发碧眼,统统都是老子的!
他觉得芙蓉烟亟需筹备上市,荷兰马车夫是天生奇行种,除了钱,就算国家都可以扔给别人打理,为王前驱,非荷兰人莫属啊。
张昊梦游似的回了舱房,躺床上酝酿地球球长霸业,次日就封了平托一个参赞职务,又名顾问,许诺任务结束,还对方自由。
平托喜极而泣,哭得稀里哗啦,跪地发誓效忠,要为主人上刀山下火海,肝脑涂地云云。
东边的风暴迟迟没来,船队扯了几波顺风帆,第五天看到陆地,望斗上的水手嗷嗷大叫,甲板上的人闻声往桅杆上爬,欢呼声片刻间响彻海面,小吕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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