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报衙署的后院,新设的雕版坊里,灯火彻夜未熄。
老雕工赵师傅眯着眼,手里刻刀在梨木板上游走,木屑纷飞。他正在刻的是一幅复杂的图示——格物院提供的水力锻锤结构分解图。那密密麻麻的齿轮连杆,比他刻了一辈子的圣人像还要费神。
“师傅,这劳什子图,刻它作甚?”旁边打下手的徒弟揉着发酸的手腕抱怨,“又费工夫,又卖不上价。”
赵师傅头也不抬,刻刀稳稳地削下一片木屑:“叫你刻就刻,哪来这么多废话?费主编说了,这是陛下要刊印的,一个线条都不能错。”
徒弟撇撇嘴,刚要再说,却被外间突然传来的喧哗声打断。
“费宏!你给我出来!”
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赵师傅手一顿,刻刀在木板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白痕。他皱了皱眉,示意徒弟出去看看。
衙署前堂,费宏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青色官袍,平静地看着闯进来的几位官员。为首的是都察院的一位老御史,姓周,以耿直敢言着称,此刻正气得胡子发抖,手里紧紧攥着一份刚出的京报。
“费时卿!”周御史将京报重重拍在费宏面前的公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你看看!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费宏目光扫过那份报纸,头版正是《宣府新炮显威,格物之功几何?》那篇。
“周老有何指教?”费宏语气平淡。
“指教?老夫指教不起!”周御史指着报纸上鲁胜、陈观的名字,“你将匠人之名,堂而皇之刊于报端,与国之勋臣并列,成何体统?!还有这‘哑火率’、‘锻打次数’,军国重器之秘,岂可公之于众?你此举,与资敌何异?!”
他身后的几个官员也纷纷附和:
“费主编,京报乃朝廷喉舌,当宣扬圣贤之道,教化百姓,岂能尽刊此等奇技淫巧?”
“那《实务选编》更是荒谬,竟将税则章程、匠作图谱刊行天下,若被奸人利用,如何是好?”
费宏静静听着,等他们声音稍歇,才缓缓开口:“周老,诸位大人。下官请问,若无鲁胜等匠人呕心沥血,何来宣府新炮之威?将士用命固然可敬,然造器之人,其功便可泯灭否?”
他拿起报纸,指着上面的数据:“至于军国重器之秘…周老可知,佛郎机人舰炮之利,远胜于我?我等若仍固步自封,视技术为秘藏,他日海上相逢,靠何御敌?靠圣贤文章吗?”
“你…强词夺理!”周御史气得脸色发白。
费宏却不理会,继续道:“至于《实务选编》刊载税则匠谱,下官倒要请问,朝廷颁行新法,不使民知其详,如何推行?难道要靠胥吏上下其手,欺瞒百姓吗?让天下人知晓章程,正是为了杜绝贪腐,使新政畅通!”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掷地有声:“京报所载,一为彰陛下新政之效,二为启民智,三为督吏治。此乃陛下创立京报之本意!下官不过是遵旨行事罢了。”
“你…”周御史指着费宏,手指颤抖,却一时语塞。费宏抬出皇帝,他纵有满腔怒火,也不敢直接反驳圣意。
“周老若无他事,下官还要校勘下期稿件,恕不奉陪了。”费宏微微躬身,做出送客的姿态。
周御史狠狠瞪了费宏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跟他同来的几个官员面面相觑,也只得悻悻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