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港的春天,本该是海风温润,渔歌唱晚的时节。
可当文贵的官船缓缓驶入这片被群山环抱的港湾时,感受到的却是一种近乎凝滞的压抑。
码头上人影稀疏,只有几条破旧的渔船随波摇晃,更大的海船不见踪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戒备与审视。
没有想象中的万民跪迎,也没有地方官员热情的接风宴。
前来码头迎接的,只有漳州府一名面无表情的通判,以及寥寥数名胥吏,态度恭敬却疏离。
“文部堂,”那通判拱手行礼,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府尊大人偶感风寒,不便亲迎,特命下官在此恭候。衙署已按朝廷文书稍作整理,请部堂移步。”
文贵站在船头,海风吹拂着他已然花白的鬓角,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这片即将成为大明新政试验场的土地。
他看到了远处山坳间若隐若现的豪强坞堡,看到了码头工人躲闪的眼神,更看到了这表面平静下涌动的暗流。
“有劳。”文贵淡淡回了一句,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深知,在这远离京师的东南一隅,朝廷二品大员、漕运总督兼市舶司提举的头衔,未必比得上地方上一句隐秘的吩咐。
入驻临时充作市舶司衙门的旧海防公所,文贵立刻感受到了无形的掣肘。
衙署破败,器用不全,原先承诺拨付的巡海船只、兵卒迟迟不见踪影。地方官府的态度暧昧,凡事皆以“需详加斟酌”、“恐引民变”为由推诿。
“他们这是想用软刀子,把咱们耗死在这里!”随行的幕僚愤愤不平。
文贵坐在掉漆的公案后,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他没有动怒,反而露出一丝冷笑:“意料之中。开海触动的,是盘踞此地数十上百年的利益网。他们不敢明着对抗圣旨,便用这等阴私手段。也好,且看他们还有何手段。”
他并未急于发布告示,而是换上一身便服,带着几名精干护卫,如同寻常客商般,悄然没入月港的街巷市井。
他要亲眼看,亲耳听,摸清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与此同时,顾云卿与王良也先后抵达。
顾云卿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青袍,如同幽灵般住进了一家临海的客栈,白日里或垂钓,或闲逛,夜晚则那双锐利的眼睛,在黑暗中记录着港口每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他已发现,几股不同的势力,正暗中窥伺着市舶司衙门的一举一动。
王良则一头扎进了临时账房。
面对地方账房送来的一堆堆混乱不堪、充斥着隐语和缺漏的旧账册,他没有抱怨,只是沉默地带着他那两个年轻学生,点起油灯,用陛下亲授的“天竺数字”和新式表格,开始一点点地重新整理、核算。他知道,清晰的账目,是未来掌控税收、堵住贪腐的第一道闸门。
数日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冲突,将这表面的平静彻底撕破。
王良带着两名学生,前往港口查验几艘刚刚靠岸、疑似走私的商船货物。地方衙役陪同,却态度消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