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心苑内的温暖,如同一个脆弱却坚韧的茧,暂时将外界的风雨与血腥隔绝。萧绝拥着云芷,在那份通过契约传递的宁静中,近乎贪婪地汲取着久违的、属于“生”的平和。背部的伤痛和内腑的紊乱,在金丹药力和这份心绪的双重作用下,渐渐趋于稳定。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翌日清晨,天光未亮,宫里的内侍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靖王府。没有喧哗的仪仗,只有一辆覆盖着青布的普通马车,以及几名沉默寡言、气息内敛的侍卫。他们带来了皇帝的又一道口谕,以及……几口沉甸甸的、散发着陈旧檀木气息的箱笼。
“陛下有旨,德妃娘娘生前旧物,理应交由靖王殿下保管,以慰思念。”为首的内侍声音恭谨,低着头,不敢多看萧绝一眼。太后之事虽未公开,但宫闱之内没有真正的秘密,尤其是他们这些贴近权力中心的内侍,更能感受到那股山雨欲来的低气压和皇帝对靖王那份复杂难言的愧疚。
萧绝站在绘心苑的院中,晨露打湿了他的衣摆。他看着那几口被侍卫小心翼翼抬进来的箱笼,刚刚平复下去的心潮,再次被搅动。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如同被钉住了一般,落在那些因为年代久远而颜色暗沉、边角甚至有些磨损的箱子上。
母妃的……遗物。
十年了。自母妃去后,她生前居住的宫殿便被封存,里面的一切,都凝固在了十年前的那个瞬间。他从未主动要求去开启,不是不想,而是不敢。那里面承载的回忆太多,太暖,与后来十年的冰冷和仇恨形成了过于残酷的对比。
如今,它们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内侍和侍卫完成任务后,便无声地退了出去,仿佛生怕多停留一刻,就会沾染上什么不祥的气息。
院子里只剩下萧绝,以及听到动静、披衣出来的云芷。
晨光熹微,勾勒着箱笼沉默的轮廓,也勾勒着萧绝脸上那复杂难辨的神情。有渴望,有畏惧,有深入骨髓的思念,也有被真相刺痛后的余悸。
云芷走到他身边,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陪着他。她能通过契约,感受到他此刻心中那翻江倒海般的情绪波动。
许久,萧绝才缓缓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寒气,迈开了脚步,走向那几口箱笼。
他蹲下身,手指有些颤抖地,拂去最上面一口箱笼锁扣上的灰尘。那锁扣是黄铜的,已经失去了光泽,上面还残留着内务府的标记。
他没有钥匙,也不需要。手指微微用力,那老旧脆弱的锁扣便“咔哒”一声,应声弹开。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才缓缓掀开了箱盖。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干燥香料以及一丝极其淡薄、却仿佛穿越了时空的、独属于母妃的温柔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箱子里,并非他想象中的珠宝首饰、华服丽裳。
映入眼帘的,是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各种颜色和质地的布料。最上面的,是几件非常小巧的、用柔软棉布缝制的婴儿衣物,针脚细密,上面还用彩线绣着憨态可掬的小老虎、小鲤鱼图案——那是他的生肖。
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触碰上那件绣着小老虎的肚兜,布料因为岁月而有些发脆,但那上面的刺绣,却依旧鲜亮。他能想象出,母妃在灯下,怀着怎样的期待与爱意,一针一线,为尚未出生的他准备这些。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继续往下翻。
款式从蹒跚学步到启蒙读书,尺寸在一点点变大。每一件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仿佛不是存放了十年,而是昨天才刚刚叠好放进去。
四季的衣裳,从盛夏的薄衫到寒冬的棉袄,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几件明显是练武时穿的劲装,肘部和膝盖处都细心地用同色布料加固了。
一直翻到箱底,是几件已然是少年体量、却显然还未完工的衣袍。一件月白色的锦袍,只缝好了大半只袖子,针还别在上面,丝线篮也放在一旁,仿佛它的主人只是暂时离开,很快就会回来继续。
一件玄色镶银边的骑射服,只差最后的收边……
萧绝的手指抚过那未完工的针脚,抚过那别着的、已经有些锈迹的银针,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这一箱……整整一箱……全都是母妃……亲手为他缝制的,从出生,到他长大成人,每一个阶段的衣裳。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参与他无法陪伴的成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