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透过南书房雕花窗棂,在地面拉出长长的、寂静的光斑。
政务暂歇,官员们已鱼贯退出,殿内只余沉香袅袅,以及笔墨纸砚的清淡气息。
萧执并未立刻起身,而是靠向椅背,指尖轻轻揉按着眉心,闭目养神。
一连数个时辰的奏对批阅,纵是帝王,亦感疲惫。
隐于蟠龙柱后阴影中的沈沐,目光依旧平稳,身形纹丝不动,如同真正融入殿宇结构的的一部分。
左肩经过陛下亲手运功化开药力后,那股阴寒刺痛的滞涩感已消散大半,只余下些许内力过度消耗后的虚乏,以及药力化开后的温热余韵。
覆面之下,他的呼吸悠长而轻细,几乎与殿内流动的空气同频。
一片静谧中,萧执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倦怠的慵懒,并未看向沈沐的方向:“研墨。”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沈沐耳中。
他微微一怔。研墨这等事,向来是近侍内监的职责。身为影卫,他的职责是护卫,而非侍奉笔墨。
然而,“主子”的命令,不容置疑。
“是。”沈沐应声,从阴影中悄步走出。他的脚步极轻,落在地毯上,几近无声。
行至御案旁,他垂眸,取过那方上好的松烟墨锭,又执起紫檀木盒中的小小银勺,舀了适量清水注入那方紫金云龙纹端砚中。
动作略显生疏,却极其专注沉稳。
他并未学过如何研墨,只凭观察和本能,手腕悬稳,力道均匀地顺时针缓缓研磨。
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极其细微均匀的沙沙声,黑色的墨汁渐渐晕开,色泽浓稠乌亮。
萧执依旧闭着眼,却能清晰地听到那研墨的声响,不同于太监们惯常的急促或敷衍,那节奏平稳、耐心,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仔细。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双握惯了刀剑的手,此刻执着墨锭,会是何种模样。
鼻尖萦绕的,除了原本的沉香,又渐渐渗入了一缕清冽的墨香,与那日暖阁中的药香、以及身边这人身上极淡的、干净利落的气息微妙地混合在一起。
萧执没有睁眼,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扬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他要将这个人,一点点地、不容抗拒地,纳入自己生活的每一个细微之处,让他习惯自己的存在,习惯为自己做任何事,直至成为如同呼吸般自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墨研得差不多了。
沈沐停下动作,将墨锭小心放回原处,垂手退至一旁,依旧保持着沉默,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项再寻常不过的指令。
萧执这才缓缓睁开眼,目光掠过砚台中那汪恰到好处的浓墨,又扫过身旁那垂首而立、覆面遮脸的玄色身影。
“尚可。”他淡淡评价了两个字,听不出喜怒,随即提起朱笔,蘸饱了墨,继续批阅起最后几份奏章。
沈沐心中微松,再次无声地退回柱后阴影之中。殿内重新陷入寂静,只有朱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更漏滴滴答答的轻响。
时间缓缓流逝,殿内的光线渐渐变得柔和昏黄。
当萧执落下最后一笔,搁下朱笔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赵培悄步进来,指挥着小太监们点亮宫灯,又奉上温热的巾帕与茶水。
萧执净了手,接过茶盏,并未立刻饮用,而是目光转向阴影处:“今日便到此。随朕回宫。”
“是。”沈沐应道。
仪仗无声起行。
沈沐依旧跟在三步之后,沉默地穿越着渐次亮起宫灯的深深殿宇和漫长宫道。
暮色中的皇城,褪去了白日的威严肃穆,显出一种静谧而宏大的苍凉。
回到乾元宫,宫人早已备好晚膳。琳琅满目的御膳摆满了外间的圆桌,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萧执落座,赵培侍立一旁布菜。
沈沐则自动隐于内殿与外殿交界处的帘幔阴影里,如同沉默的守卫。
影卫不与主人同食,这是规矩。通常此时,他需等陛下用完膳,才能去偏殿食用内廷为他准备的、同样精致却单独的饭食。
然而,萧执执起银箸,却并未用膳,而是目光扫过满桌菜肴,忽然开口:“今日这炙鹿肉,火候似乎过了些。”
赵培连忙躬身:“奴才这就让人撤下重做?”
“不必。”萧执淡淡道,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帘幔方向,“赏你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赵培一时没反应过来:“陛下?”
“朕说,”萧执语气微沉,“那碟炙鹿肉,赏给‘十七’了。让他就在此处用。”
赵培心中剧震,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立刻应道:“嗻!”
他连忙亲自端起那碟陛下几乎未曾动过的、品相完美的炙鹿肉,快步走到帘幔旁,对着阴影中的沈沐低声道:“十七大人,陛下赏赐。”
沈沐彻底怔住。于护卫之时,于主子用膳之侧,进食?这……这简直闻所未闻!逾矩太甚!
“属下……正在值守,恐……”他试图拒绝。
赵培脸上带着为难又急切的神色,声音压得更低:“大人,陛下的赏赐,岂容推辞?您这不是让咱家难做吗?”他几乎是半强迫地将那碟肉塞到了沈沐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