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山顶,咸腥海风被染上浓重铁锈味。赵秀兰枯槁的手死死攥住陈默手腕,那枚“守护之锚”的烙印在她心口皮肤下灼烧般亮起,细微的暗金纹路蔓延,像苏醒的古老符咒。能量无声涌动,空气随之粘稠滞重,连星光都黯淡下去。
“默…儿……”赵秀兰艰难开口,每个字都耗尽生命,“锚…点…承…血亲之祭……”她浑浊的眼底深处,倒映出陈默身后那片被无形力量撕扯的、光怪陆离的香港夜空——1990年的霓虹与1997年虚拟的礼花诡异地重叠、闪烁、扭曲。
陈默的心脏如被无形巨锤猛击,血脉深处某种沉眠之物被彻底唤醒。剧痛并非来自肉体,而是来自存在本身被强行撕裂的根源。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古老的低语、冰冷的数据流,洪水般冲垮意识堤坝。他看见无尽虚空中巨大的金属结构缓缓转动,冰冷的视线穿透维度壁垒,锁定了他这个微小的“变量”。
那是St4K的凝视,是陷阱收网前的确认。
“呃啊——!”陈默闷哼一声,单膝跪地,支撑身体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如虬龙。赵秀兰的呼吸骤然急促,心口的锚点烙印光芒暴涨,几乎要透体而出,将她残存的生命力疯狂抽离。
仪式开始了。
锚点能量被激活的瞬间,山巅的空气发出玻璃碎裂般的呻吟。脚下的土地不再是实体,变得像腐朽的木板般脆弱、摇晃。维多利亚港两岸的景象剧烈抖动、剥落。1990年斑驳的旧楼外墙如墙皮般簌簌掉落,露出底下1997年崭新的玻璃幕墙;行驶在海面的天星小轮忽而陈旧木色,忽而崭新明亮;岸边的行人衣着在灰蓝工装与鲜艳的现代服饰间疯狂切换。尖叫声、汽笛声、虚幻的礼炮轰鸣声、诡异的电子干扰噪音,混杂成一片末日交响。
时空叠加态的香港,这座巨大的迷宫,在锚点苏醒的强刺激下,彻底失控。
混乱中,一股刺骨的寒意骤然降临。林静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她眼中属于“自己”的光迅速黯淡,被一种无机质的、纯粹恶意的银白所取代。她的嘴角以一个人类无法做到的角度向上咧开,形成一个冰冷而贪婪的微笑。
“终于…等到了……”不再是林静的声音,那是金属刮擦般的合成音,冰冷刺耳,“锚点的光芒…真是温暖…最后的燃料…归我了!”
银白色的能量如同剧毒藤蔓,从林静的四肢百骸疯狂涌出,缠绕、刺入她自身的躯壳。林静本体的瞳孔骤然紧缩,痛苦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喉咙深处发出濒死的嗬嗬声。她的身体像是被投入强酸的蜡像,从边缘开始快速融化、虚化,被那银白贪婪地吞噬、同化。
镜像体在吞噬本体!终极污染,就在眼前!
“林静——!”
陈默目眦欲裂,嘶吼声被淹没在时空的噪波中。他猛地挣脱血脉传承带来的沉重束缚,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正在被“自己”溶解的身影。指尖几乎要触碰到林静残存的手腕。
就在这一刹那,脑海深处,属于“陈默”的一切,如同被橡皮擦狠狠抹过。
母亲粗糙手掌的温度……父亲沉默背影下的关切……与李薇在货场冰冷雨夜中的对峙……林静在病床边苍白却执拗的微笑……老钟头递过那块典当的瑞士表时浑浊眼底的深意……刀疤刘在黑暗小巷递来沾血匕首的复杂眼神……周世昌在电话另一端冰冷如蛇的“合作愉快”……
无数画面、声音、气味、触感……构成“陈默”这个存在的亿万碎片,瞬间褪色、粉碎、化为飞灰。巨大的空洞感吞噬了他。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神茫然——眼前这个正在被银白吞噬的、痛苦挣扎的女人,是谁?
他只记得一件事:启动锚点,引爆地脉,摧毁St4K!这是刻入骨髓、超越记忆的本能!
“呃!”陈默痛苦地抱住头颅,最后一点属于“人”的自我意识在锚点庞大的非人信息和传承使命的冲刷下摇摇欲坠。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个即将彻底消失的“陌生人”,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山下那片在时空乱流中剧烈沸腾的维多利亚港。
他调动起灵魂深处仅存的力量,不再试图“控制”那古老而狂暴的锚点能量,而是用尽最后的意志,将自己变成一根粗暴的“引信”,一个指向毁灭的箭头!他引导着体内奔腾咆哮的暗金洪流,不再流向自身,而是狠狠“撞”向脚下这座山,这座城市的龙脉节点!
“轰隆——!!!”
比雷霆更沉闷、更可怕的巨响从地底深处炸开。不是空气的震动,是空间本身的哀鸣。整座太平山剧烈地上下颠簸,如同巨浪中的舢板。以陈默立足之处为中心,蛛网般放射状的裂痕瞬间爬满山顶的岩石和土壤,暗金色的光芒如同滚烫的熔岩,从裂缝中喷射而出,直冲天际!
这道狂暴的能量光柱,像一柄开天辟地的巨剑,蛮横地刺穿了脆弱的时空壁垒,精准地轰入下方维多利亚港的核心水域!
维多利亚港,瞬间化为沸腾的炼狱。
暗金色的能量如同有生命的岩浆,从港口底部疯狂喷涌而出,将大片海水直接汽化,灼热的白色蒸汽冲天而起。未被蒸发的海水被染成诡异的暗金色,剧烈翻滚着,形成一个个巨大的、燃烧般的漩涡。停泊的船只如同脆弱的纸船,被无形的巨手轻易撕裂、揉碎、抛向空中,又在时空乱流中扭曲成怪诞的形状。
1990年的油麻地避风塘,一艘老旧的渔船被暗金能量流扫中,轰然爆炸,燃烧的碎片裹挟着惊恐的惨叫飞溅,下一秒,这些碎片和声音却诡异地出现在1997年时空映射出的崭新会展中心玻璃幕墙上,撞出蛛网般的裂痕,随即又消失无踪。巨大的货轮拦腰折断,半截船体沉入沸腾的金色海水,另外半截却突兀地出现在半空,悬停在97年虚拟的、灯火璀璨的青马大桥影像之中,然后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般闪烁、消失。
在这片沸腾的金色死亡之海上空,一个庞大无匹的、由纯粹黑暗构成的倒三角轮廓,正从虚空中缓缓降下。它巨大到足以覆盖整个维港,边缘切割着混乱的光影,散发出吞噬一切的绝对冰冷。那是St4K收割程序的终极形态,维度吞噬者!它的降临,让所有混乱的时空噪波都带上了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绝望频率。
就在这毁灭的图景边缘,一艘不起眼的破旧拖轮,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片树叶,正拼死冲向能量爆发的核心点。驾驶舱内,老钟头布满老年斑的手死死把住颤抖的方向舵,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前方那片沸腾的金色地狱,眼神里是豁出一切的疯狂。
“83年…九龙城寨…老子没守住…”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对着狂暴的海浪嘶吼,仿佛在质问早已湮灭的过去,“这次…赌命!!”他布满油污的工装口袋里,半块刻着奇异符文的罗盘指针,正疯狂地指向能量爆心。
拖轮如同扑火的飞蛾,一头扎进那最狂暴的暗金色光芒中。船体瞬间被高温灼烤得通红,发出刺耳的金属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解体。
太平山顶,最后的战场。
陈默的身体如同一个即将炸裂的容器,皮肤下暗金色的血管狰狞凸起,每一次心跳都带出熔岩般的光流。他七窍都在渗出混合着金光的血丝,身体摇摇欲坠,仅凭一股不灭的执念支撑着,持续将锚点能量导向山下那片沸腾的毁灭之海。他身后,林静的身影已经稀薄得如同风中残烛,只剩下一个模糊的、人形的轮廓,几乎被那刺目的银白彻底覆盖。镜像体那冰冷得意的笑声,如同毒蛇吐信,清晰地在混乱的能量风暴中响起:
“结束了,变量。你的挣扎,不过是给收割增添一点…微不足道的波澜。”
陈默充耳不闻。他的世界只剩下痛苦、燃烧的能量、和山下那个倒悬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三角。记忆的碎片仍在飞逝,像指间的流沙,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要抓不住了。只有那引爆的指令,如同烙印在灵魂上的火印。
突然——
“陈默!看上面!97年!”一个嘶哑、破碎、却带着孤注一掷力量的女声,如同利剑刺破风暴!
是李薇!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山巅边缘,浑身浴血,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经历了惨烈的厮杀才突破至此。她右手指向更高、更虚幻的维度——那是1997年能量层香港映射出的天空!
陈默茫然地、下意识地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抬起了被血污和金光模糊的双眼。
在更高维度的虚空中,另一个香港的影像如同海市蜃楼般清晰起来。大雨滂沱,密集的雨线抽打着崭新的旗帜。无数的人潮,黑压压地聚集在庄严的会场之外,在倾盆大雨中肃立。雨水冲刷着一张张模糊却饱含巨大情感的脸庞——期盼、激动、自豪、泪水与雨水交织。
一面鲜艳的旗帜,在无数目光的聚焦下,在庄严雄浑的旋律中,正沿着湿漉漉的旗杆,坚定地、一寸一寸地向上攀升!旗帜上的紫荆花图案,在灰暗的雨幕中,红得惊心动魄!
那是1997年7月1日零时零分。香港回归。
两个时空,两种命运,在此刻以最惨烈、最辉煌的方式重叠、碰撞!
陈默空洞的眼底,映入了那面雨中升起的紫荆旗。一点微弱的火星,在记忆彻底焚毁的灰烬深处,被这抹血红骤然点燃。不是回忆,是某种更深沉、更原始、属于人类火种本身的东西!
“吼——!”
一声非人的咆哮从陈默胸腔炸裂,仿佛濒死巨兽最后的绝唱。他不再引导,而是将自己彻底点燃!体内残存的所有锚点能量,连同他即将彻底消散的生命与灵魂,化作一道前所未有的暗金洪流,如同燃烧的银河,决绝地轰向山下维港核心、那倒悬的黑暗三角!
几乎在同一瞬间,那艘冲向能量核心的破旧拖轮,在即将被熔化的前一刻,轰然自爆!老钟头和他船上的某个东西(是炸药?还是他自身承载的某种古老器物?),化为一点在暗金狂潮中微不足道、却异常尖锐的赤红闪光,狠狠刺入了St4K黑暗倒三角的底部!
“轰——!!!”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爆炸发生了。
整个维多利亚港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从地图上狠狠抹去。极致的光与极致的暗同时爆发,互相吞噬。暗金色的能量海啸与St4K的黑暗倒三角猛烈碰撞、湮灭!肉眼可见的黑色空间裂纹如同破碎的镜面,以爆炸点为中心,疯狂地向四面八方蔓延、撕扯!巨大的冲击波横扫一切,太平山顶的岩石如同沙堡般被层层削平!
陈默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被狂暴的能量飓风狠狠掀飞,撞碎了一块嶙峋的巨石,滚落在崩塌的山崖边缘。浑身骨骼仿佛尽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内脏碎片。暗金的光芒从他身体各处迅速黯淡、熄灭,如同燃尽的余烬。他挣扎着抬起头,血水模糊的视野艰难地聚焦。
前方,那吞噬一切的黑暗倒三角,在暗金洪流与那点赤红爆炸的冲击下,表面第一次出现了清晰可见的、蛛网般密密麻麻的裂痕!裂痕中迸射出混乱的能量乱流,它那无懈可击的、代表绝对秩序的结构,正在崩塌!
成功了?同归于尽?
一丝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解脱感尚未升起——
“呃……”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熟悉的痛哼,如同冰锥刺入陈默混沌的意识。
他艰难地转动几乎碎裂的脖颈,血水顺着下巴滴落。视线越过弥漫的烟尘和能量乱流,落在不远处。
林静的身体倒伏在碎石中。覆盖她全身的、代表着镜像体吞噬的刺目银白,在刚才毁天灭地的能量冲击下,如同接触不良的电流般疯狂闪烁、明灭不定,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干扰,变得极不稳定。更令人心惊的是,那银白覆盖的边缘,竟然出现了一丝丝细微的、属于人类肌肤的、脆弱的苍白底色!仿佛被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
林静本体的头颅微微动了一下,沾满灰尘和血污的脸颊艰难地侧转。她的眼睛,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此刻在银白的侵蚀下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瞳孔深处,那属于“林静”本身的、微弱如风中残烛的意识光芒,正在疯狂地、痛苦地闪烁、挣扎!仿佛溺水者拼命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没有声音,但陈默却仿佛听到了一个来自灵魂深处的、绝望的呼喊。
而此刻,陈默眼中的茫然和空洞,比之前更甚。他看着那张布满血污、正被两种力量疯狂撕扯的、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心脏的位置,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