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面面相觑,阿橹等人更是义愤填膺,想上前理论,却被谢云亭抬手制止。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失落,只是默默地跪下,伸出那双满是水泡的手,一片一片,将地上的茶叶与碎陶捡起。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一片沾染着茶末的陶片时,脑海中冰冷的系统界面瞬间亮起。
“目标分析:九蒸九晒古法茶(残次品)”
“成分:……”
“状态:发酵程度不足1.7%,核心含水量偏差+0.3%”
“失败原因:第七轮晾晒时,环境湿度突增,超出古法预设阈值。
非‘心火’缺失,乃环境参数失控所致。”
一连串精准的数据,如清泉流过心间。
谢云亭明白了,不是他的心不诚,而是这天地,终究不是一成不变的。
古法依赖天时地利,一环出错,满盘皆输。
他默默将数据记下,命人将所有碎陶与茶叶封存,送往法租界的总号。
当晚,小春子戴着白手套,在精密天平与显微镜前忙碌了一夜。
她将云记三年来所有批次兰香红的品质曲线图调出,与这次古法茶的化学成分分析报告放在一起对比。
“东家,”她指着报告上一根高高耸起的峰值,“这种古法茶的芳香酮类物质,比我们最好的兰香红还要丰富三成,这大概就是青蓑翁所说的‘神’。但是……”她话锋一转,指向另一张图表,“它的稳定性极差,暴露在空气中,半个月内香气和关键物质就会衰减六成以上。美则美矣,不堪大用。”
她抬起头,用一个精准的比喻总结道:“它像一首绝美的诗,但我们卖的是能填饱千万人精神需求的粮。”
谢云亭看着两份报告,久久不语。良久,他”
次日清晨,谢云亭亲自登门,向余怒未消的青蓑翁致歉。
他没有辩解,只是呈上了一份全新的改良方案。
“前辈,古法之‘神’,晚辈心向往之。”他诚恳地说道,“九蒸九晒的框架,是千年智慧的结晶,不可破。但天时难测,人心易变。晚辈斗胆,想将晾晒环节移入特制的可控温湿窑房,精准模拟最完美的日月环境。至于祭礼与诵念……”他顿了顿,“晚辈已命人将前辈的诵念之声录下,在窑房中彻夜播放,以营造仪式氛围。我们不破古礼,只为这绝世之艺,增一分存续的可能。”
“荒唐!”青蓑翁冷笑一声,“机器念的经,也能通神?”他拂袖便要关门。
就在此时,“噗通”一声,小篾儿竟直挺挺跪在了门外,双手高高捧着一本整理得整整齐齐的册子,正是他私下记录的全套笔记。
“师父!”少年双目含泪,声音却异常坚定,“求您了!我想让更多人,都能尝到您亲手做的茶……不只是那些一辈子见不到面的达官贵人!”
这一跪,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青蓑翁的心上。
他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弟子,看着他眼中那份纯粹的执着,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晃,最终,紧绷的嘴角松动了,却一言未发,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走回了院内。
门,没有关上。
三日后,南坞苗圃,第一批“仿古法·稳储型”兰香红试制成功。
谢云亭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自开罐,取茶,冲泡。
沸水注入盖碗的瞬间,一股比之前云记兰香红更为馥郁、更为深邃的香气,如沉睡的巨龙苏醒,猛地直冲鼻端,满室皆香!
那茶汤,更是呈现出一种前所未见的、澄澈透亮的橙红色,宛如上好的琥珀。
谢云亭将第一杯茶,恭敬地奉到青蓑翁面前。
老人接过茶盏,手微微颤抖。
他没有立刻喝,只是看着那茶汤,闻着那茶香,浑浊的老眼中,渐渐泛起了水光。
他轻轻啜饮一口,茶汤入口,百味流转,最终化作一股悠长的回甘。
那熟悉的、只在传说中才有的“神韵”,竟分毫不差!
“像……真像……”青蓑翁喃喃自语,一滴滚烫的老泪,终于忍不住,落入了茶汤之中,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就在这近乎圆满的时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现场的静谧。
一名信使翻身下马,满头大汗地冲进人群,高声喊道:“东家!墨盏先生亲笔信!”
谢云亭心中一凛,接过那封火漆封口的信。
拆开一看,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字迹瘦硬,锋芒毕露,如同刀刻:
“三日之内,自行毁去‘古法研习堂’,否则,焚你新垦茶园,以祭茶纲。”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升起。
谢云亭缓缓抬起头,看向那座刚刚带来希望的温湿窑房,又看了一眼手中那杯尚有余温的茶。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正在为窑房预热的炉火前,将信纸慢慢送了进去。
火焰“呼”地一下腾起,将那笔锋凌厉的字迹吞噬。
就在火焰升至最旺的那一刹那,谢云亭脑海中的系统界面,毫无征兆地再次剧烈波动起来。
一段从未见过的、阴森诡谲的画面,猛然闯入他的意识——那是一座深埋地下的巨大石殿,四周墙壁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扭曲的茶经文字,无数幽暗的囚室沿壁而建。
石殿的巨大门楣之上,两个血色大字,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茶狱。
谢云亭瞳孔骤缩,一股寒气沿着脊椎直冲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父亲留下的那句“香出于火,神生于静”的后半句,或许说的不是心境,而是一种生存法则。
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中,技艺的精进固然重要,但若没有一颗能在风暴中心保持绝对宁静、洞悉一切的强大内心,任何成就,都可能在一夜之间,化为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