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碑文会说话的夜晚(2 / 2)

他们手中捧着黑陶罐,罐中盛着赤红如血的茶汤。

一阵苍凉古拙的吟诵声,仿佛穿越了时空,在谢云亭的脑海中回荡:

“火养性,烟通灵,三焙九醒,方见茶心……”

他心头剧震,那吟诵声竟如此真实,让他耳边嗡嗡作响。

他猛地低头,看向桌上的残碑,烛光之下,那“香出于火,神生于静”八个字,竟像是从石缝里渗出了丝丝血痕,显得诡谲而又触目惊心。

他明白了,这所谓的《茶纲令》,尊崇的并非某个神明,而是制茶工艺本身。

他们将工艺上升到了信仰与道统的高度!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

谢云亭一反常态,命人在南坞苗圃中央最开阔的平地上,用新砍的竹子搭起了一座简易的露天讲台。

讲台上方,挂起一块新刻的木牌,上书五个大字——“古法研习堂”。

紧接着,一张他亲手书写的告示贴在了苗圃门口:

“云记谢云亭,敬告天下茶人。为溯本清源,探寻古法真意,特设此堂。凡愿授艺者,无论门派,不问出身,云记皆供膳宿、付酬金,不限时日,以待高贤。”

不仅如此,他又做出一个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决定。

他命人将那卷《茶纲令》摹本,原封不动地拓印了上百份,用最快的信鸽和邮路,分送至上海、汉口、重庆乃至西南各地的知名茶社与商号。

附信只有一句话:“是非真假,请诸君亲眼见。”

“东家,你这是做什么?”阿橹急得直跺脚,“他们骂我们,你还帮他们扬名?要是那些人真跑到我们这儿来捣乱,怎么办?”

谢云亭没有回答,只是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影,轻声道:“真正的道统,是辩出来的,不是藏出来的。它若为真,便经得起叩问。它若有伪,也藏不住锋芒。”

第三日黄昏,就在云记上下人心惶惶,以为不会有任何人理会这看似自取其辱的“研习堂”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山道尽头。

那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穿朴素的白麻衣,背脊挺得笔直,手中拄着一根斑驳的竹杖。

他正是那一带早已隐居多年、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制茶宗师——青蓑翁。

他没有走进讲堂,只是在门口停下,解下背上的行囊,从里面取出一套锈迹斑斑、样式古拙的微型蒸笼器具,就地摆开。

他抬起眼皮,浑浊却锐利的目光落在谢云亭身上,冷冷道:“你要学‘九蒸九晒’,先答我一句——你可知第一蒸,祭的是谁?”

空气瞬间凝固。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直指道统核心。

谢云亭深吸一口气,对着老者郑重地脱下礼帽,深深一躬。

“回前辈,祭天地,敬造化。”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清澈而诚恳,“更谢前人,薪火相传。”

青蓑翁那张如老树皮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凝视了谢云亭足足半分钟。

终于,他将手中的竹杖在青石板上重重一顿。

“明日卯时,带十斤雨前嫩芽来。”

深夜,谢云亭的书房依旧烛火通明。

他正伏案整理着青蓑翁口述并亲手绘制的工序清单,每一个步骤,每一个时辰,都标注得严苛无比。

就在他凝神研究那第一蒸的“祭火之法”时,脑海中的系统再度被激活。

那段跪拜的影像再次出现,但这一次,画面无比清晰,连每个人衣角的褶皱都分毫毕现。

吟诵声落,影像的末尾,一名跪在炉前、负责添火的蒙面人,缓缓抬手,摘下了脸上的面纱——

那是一张年轻而刚毅的脸,眉眼之间,竟与谢云亭有着七分相似!

是他父亲,谢秉德!

“哐当”一声,谢云亭猛然起身,带翻了桌上的茶杯,温热的茶水浸湿了那份珍贵的工序清单。

一个被他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闪回脑海:幼年时,他曾不止一次在深夜醒来,看到父亲独自坐在焙房里,对着一炉将熄的炭火,口中念念有词,念的正是那些古怪难懂的音节……

难道谢家……也曾隶属《茶纲令》?

父亲的死,家族的覆灭,难道不仅仅是商战,还牵扯着这传承千年的道统之争?

窗外,风雨骤起。

一道惨白的惊雷撕裂夜幕,瞬间照亮了谢云亭震骇的脸。

在那一刹那的光亮中,他仿佛看到,有无数双眼睛,正从百年时光的深处,冷冷地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