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熟练地住进了县城里最好的客栈,要了一间朝南的上房。
就在他推开窗户,故作轻松地欣赏街景时,并未察觉,斜对面茶楼二层的雅间里,一台隐藏在盆栽后的德制蔡司相机,已经将他的身影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小春子亲自掌镜,她的团队则扮作茶客、伙计,将整个客栈内外布控得滴水不漏。
当晚,那名“商务顾问”与一名伪装成当地向导的接头人会面,交接了一个装满钞票和文件的信封。
这整个过程,都被安装在客栈走廊灯罩内的微型相机全程录像。
次日清晨,最新一期的《申报》被抢购一空。
头版头条,用触目惊心的黑体大字刊登着一篇重磅报道——《火漆封不住的黑手:洋幕之后的皖南茶林阴谋》。
报道不仅附上了那名“商务顾问”在客栈接头的清晰影像,更惊人的是,旁边还配上了一张由小春子绘制的、简明扼要的资金流向图谱。
从马来亚的空壳公司,到上海的银行信托,再到黟县客栈里那只装满钞票的信封,证据链条完整得无可辩驳。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上海市民群情激愤,无数电话打进报社,要求严惩黑手。
数家与云记交好的民族企业率先发表联合声明,宣布立即中止与报道中涉及的某洋行的一切采购往来。
这股浪潮迅速席卷全国,一场自发的对经济侵略的抵制运动,就此拉开序幕。
当晚,月色如洗。
谢云亭独自一人登上了那片刚刚逃过一劫的初垦茶园最高处。
这里,是他梦想开始的地方。
他点燃一截松烛,插在泥土里,烛光摇曳,映照着他沉静的脸庞。
他闭上眼,感受着夜风中清新的茶香与泥土气息。
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那熟悉的、冰冷的系统提示音竟在此时于脑海中再次响起。
眼前,不再是冰冷的数据面板,而是一片朦胧的残影。
依旧是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蹲在“谢家茗铺”的废墟中,颤抖着,从焦土里一颗一颗地捡拾着幸存的茶籽。
但这一次,背景不再孤寂。
少年的身后,出现了无数模糊不清的人影。
有身穿短褂的茶农,有白发苍苍的老师傅,有挑着担子的脚夫……他们都在做着同样的动作——俯下身,沉默地,从各自脚下的废墟、荒地、乃至被践踏过的泥泞里,捡拾起那些散落的、微不足道的种子。
那空灵的低语再次响起,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更加温和。
“火种自来处,亦往去处。非一人之功,乃万心所承。”
谢云亭猛然睁开双眼,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他懂了。
这所谓的金手指,从来就不是什么天赐的异能。
它不是他一个人的。
它是谢家百年,乃至这片土地上千百年来,所有坚守“诚信”二字的茶人,在困顿、打压、绝望中,凝聚不散的集体执念!
是那些不愿在茶汤里掺假,不愿在信誉上妥协的匠心,所化的不灭之魂!
同一时刻,百里之外的长江岸边,那名神秘的白衣客凭虚而立。
江风吹拂着他的衣袂,他手中的竹简上,刚刚用指尖刻下了一行新的小字:
“茶圣非封,乃承。”
他遥望着黄山的方向,那里,一株松烛的光芒虽微弱,却仿佛点亮了整片夜空。
他轻声低语,似在对江水说,又似在对那山间的人说:“这一代的根,终于扎进了比土地更深的地方。”
风起,烛灭。
然而,就在烛火熄灭的瞬间,远方,从黄山脚下的南坞开始,一盏灯火被点亮。
紧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
仿佛是约定好了一般,自皖南辐射开去,沿长江、过洞庭、入巴蜀,远至滇黔,全国十七个省,三百二十一座与云记签订了“信用盟约”的茶镇、茶号、茶坊,在这一夜,同步点亮了门前的灯笼。
夜幕之下,万家灯火,连绵成片。
那光,终于从一处,汇成了一条璀璨的星河,倒映在风雨飘摇的中华大地上。
晨雾尚未散尽,南坞苗圃通往山外的小径上,却悄然出现了数十个身影。
他们身披统一的靛蓝麻布长衫,发髻高挽,沉默地如同从古画中走出的塑像,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