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卯时,寒气最重。
雾霭如同一张湿冷的巨网,将整个黄山余脉笼罩得密不透风。
小春芽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棉袄,提着一盏小小的马灯,像往常一样去巡视学堂后山校圃旁的实验焙窑。
这是她自告奋勇揽下的活计,能第一个闻到清晨焙出的第一缕茶香,是她一天中最快活的时刻。
可今日,空气里没有熟悉的松烟暖香,只有刺骨的、混着泥土腥气的湿冷。
她心头一跳,加快了脚步。
马灯的光晕在浓雾中摇曳,照亮了前方三座小小的焙窑轮廓。
那本该透出星星点点红光的窑口,此刻却是一片死寂的漆黑,如同三只圆睁却毫无生气的巨眼。
小春芽的心沉了下去。
她跑到最近的一座窑前,颤抖着伸出手,触向那铁铸的窑门。
冰冷,刺骨的冰冷,没有一丝余温。
她猛地拉开窑门,一股混着炭灰的冷风扑面而来,呛得她连连咳嗽。
马灯凑近一照,炉膛内,灰烬堆积,了无生气,形态完整得仿佛昨夜从未有人动过。
更让她通体发寒的,是窑门上,有人用黑色的炭灰,潦草而狰狞地写下了五个大字——
“俗火终归尘。”
那字迹带着一股怨毒的诅咒,仿佛在嘲笑着他们连日来的所有努力。
“啊——”一声短促的惊叫刺破了山间的宁静。
小春芽连滚带爬地冲下山,脸上一片煞白,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当她冲进云记总栈的议事厅时,墨砚生正与几位技艺导师商讨《归心录》的编撰细节。
“火……火……熄了……”小春芽上气不接下气,指着后山的方向,“窑门上……有字!”
众人脸色一变,立刻跟着她奔赴后山。
当墨砚生看到那五个字时,他那张总是从容淡泊的脸,瞬间变得铁青。
“是茶心会的‘断根咒’……”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怒意,“静庵老贼,他还没死心!”
消息像瘟疫一样迅速传开。
刚刚因为“守夜令”而凝聚起来的人心,瞬间被一盆冰水浇得透心凉。
那些昨夜还围坐窑口、分享热茶的夜巡队员们,此刻聚在一起,士气低迷,人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惧与困惑。
“竹娘,他们说……这是断根咒,”一个刚入学不久的学生拉着竹娘的衣角,眼里噙着泪水,“是不是……我们真的错了?这火,是不是真的不该点?”
竹娘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悲喜。
她沉默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磨得油光发亮的木质罗盘,这是她家祖传的、用来在山里辨别方向的“北斗罗盘”。
她没有回答孩子的问题,只是用粗糙的指腹摩挲着罗盘上指向天枢位的刻度,缓缓道:“老辈人说,天上的星,从来不动。你要是觉得它动了,那是你自个儿的眼花了。这炉里的火,也不会自己灭。你要是觉得它不燃了,那是你自个‘的心,先凉了。”
说完,她把罗盘揣回怀里,独自一人走向那三座冰冷的死窑。
她没去管那恶毒的字迹,只是打来一桶清水,用布巾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冰冷的炉膛,仿佛在为一位逝去的亲人净身。
口中,还低低地哼唱起一支早已失传多年的古老焙茶谣。
那苍凉的调子,在寒雾中回荡,听得人心中发酸。
云记总栈的密室里,气氛凝重如铁。
“掌柜的,这分明是挑衅!必须严查,把昨夜值守的三个人抓起来,用重刑审问!”一位分号掌柜激动地拍着桌子,“不杀一儆百,队伍就散了!”
“不可,”小春子立刻反驳,“人心本就动摇,此刻用强,只会坐实我们‘邪性’的名声。”
谢云亭端坐主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一言不发。
良久,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若是也用威逼恐吓的手段,那我们和静庵法师,和那些打压我们的官府豪强,又有什么分别?”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的地图前,缓缓道:“传我命令,此事不追究,不审问。我只问三件事:一,昨夜值守的三人是谁?二,他们为何离岗?三,问问他们,是否还愿意再点一次这炉火?”
这番话,让在场所有主张严惩的人都愣住了。
小春子办事极快,不到一个时辰,就查清了原委。
昨夜值守的三名弟子,竟无一人是主动弃职。
一人是老母深夜突发急症,连夜背下山求医;另一人是妻子临盆,被邻居叫回了家;第三个最是可怜,家中独子染了风寒,半夜高烧说胡话,他不得不守在床边。
他们都托人给下一班的守夜人带了话,只是雾大路滑,信儿没能送到。
谢云亭听完汇报,沉默片刻,拿起一件外衣:“备车,去看看那位生病的阿婆。”
马车在一条泥泞的巷子口停下。
谢云亭走进一间低矮破旧的土屋,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和霉味扑面而来。
那位弟子的老母亲正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不住地咳嗽,脸色蜡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