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小春子一怔,随即应道:“是!”
“还有,”谢云亭补充道,“再把我们培养出的那批最能吃苦、最懂算账的伙计,也列一份名册出来,我要亲自过目。”
他挂上电话,走到窗边,目光投向了比后山更远、更深的远方,那里是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的广袤内陆。
“这趟路,”他轻声说,仿佛在对整个云记下达一道无声的命令,“我们要把‘云记’的信义,送到比上海更远的地方去。告诉他们,准备出趟远门。”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云记的大账房里已是灯火通明,算盘珠子拨得如同疾风骤雨。
小春子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将连夜整理出的三本册子恭敬地摆在谢云亭面前。
一本是车马清册,牛车三十七辆,马车十三辆,骡车二十二辆,几乎是云记能动用的全部运力。
一本是伙计名册,五十个精壮干练、识文断字的小伙子,是云记学堂培养出的第一批骨干。
最后一本,是粮食库存。
“先生,按您的吩咐,都备齐了。只是……”小春子咬了咬嘴唇,终究还是将心底的忧虑说了出来,“咱们这么大张旗鼓地‘归种换粮’,固然能收拢人心。可万一,有人家里根本没茶种,也来冒领呢?一筐白米,在这年头,足够让人昧了良心。”
谢云亭翻动着名册,头也未抬,嘴角却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你忘了咱们云记的茶,是怎么来的了?”
小春子一愣,脱口而出:“松柴焙火,兰草提香。”
“对。”谢云亭指尖在一页纸上轻轻一点,“那些归还茶种的人,是真心悔过也好,是迫于无奈也罢,他们都亲自接触过、藏匿过那些茶种。而这些茶种,从谢家祖辈开始,就沾染着一种独一无二的气息——松柴炭焙火后,与兰草灰烬混合的味道。这种味道,会像烙印一样,留在他们的指纹和掌心纹路里,三五日都洗不脱。”
他抬起头,目光清亮如星:“你派去的人,只需带上一盆温水,一方皂角。让领粮的人洗个手,再用我给你的特制显影液一抹,真假立辨。我那‘鉴定系统’虽不能看透人心,却能勘破这世间万物的痕迹。”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柔和了些:“真来冒领的,不必声张,客客气气请他走便是。告诉他,云记的粮,只换云记的信。他若连这点信都拿不出,这粮,他吃了也心亏。”
小春子恍然大悟,心中最后一点疑虑烟消云散,双眼放光地看着谢云亭,用力点头:“先生高明!我这就去办!”
三日后,庞大的“归粮车队”分作五路,浩浩荡荡地从云记出发,驶向皖南的各个村镇。
每辆车上都插着一面杏黄色的“云”字旗,旗帜下,是一筐筐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白米。
领队的伙计们严格遵照小春子的嘱咐,每到一处,先设案,再摆水盆。
归还茶种的乡人,除了能领走一筐足量的白米,还会额外得到一小包用油纸细心包好的茶叶,上面贴着一张卡片,是苏晚晴亲笔所书:“君归非种,乃信也。”
这茶,是墨砚生守着那炉“归心火”焙出的第一批新茶,谢云亭给它取名“薪火”。
寓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亦寓意,这是云记与乡亲们之间,重新燃起的信义之火。
果然不出谢云亭所料,头两天,便有两处村子筛出了三名企图浑水摸鱼的冒领者。
伙计们依计行事,温言将其劝退,并未引起任何骚动。
这消息不胫而走,反而让那些真正藏了种的人,心里愈发安定和敬畏。
云记此举,要的是一个“真”字,而非施舍。
车队行至黟县西南的三里铺,这里曾是茶心会煽动情绪最激烈的地方。
可当云记的旗帜出现时,村口竟是人山人海,人们脸上交织着愧疚、期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颤颤巍巍地从人群中挤出,她没有拿布袋,而是用双手捧着一把已经干瘪发黑的茶籽,看样子不超过半斤。
她将茶籽倒在案上,浑浊的眼睛望着云记的伙计,嘴唇哆嗦着:“这是……这是当年你们谢家嫌我家茶青老,不肯收,我一气之下藏在灶台里的陈种……我知道这发不了芽了,可……可我那小孙子,打小就爱喝你们云记的茶沫子,说香……”
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我恨过你们谢家,可如今……我更怕我这当奶奶的,让他学了坏,以后连一口干净的茶都喝不上。”
负责记录的小春芽,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低下头,飞快地在册子上记着什么,滚烫的泪珠却“啪嗒”一声砸在纸页上,晕开了一小团墨迹。
她这才明白先生的深意,他们不是怕云记的惩罚,而是怕辜负了自己心里的那杆秤,怕辜负了萦绕在唇齿间的那一口清香。
消息雪片般传回云记后山。
墨砚生正在窑口旁,校对着新一批茶青的入焙湿度。
听闻此事,他持笔的手在空中停了许久。
良久,他默默回到自己的小屋,翻开那本崭新的《归心录》,在扉页上郑重写下第一行字:
“吾师谢云亭,庚子年冬,不以刀剑夺心,而以一筐粮,换千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