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焙心为种(2 / 2)

他在赌,谢云亭会不会像他一样,被仇恨蒙蔽双眼,只看到“归烬”二字的挑衅,而忽略了“种不可灭”的托付。

谢云亭沉默了良久,窑内的火焰在他眼中明明灭灭,映出他脸上复杂难辨的神情。

最终,他缓缓抬起手,做了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决定。

“封锁消息。”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今夜之事,任何人不得外传。对外只说,我已用云记的法子,寻回了所有失窃的茶籽。”

他转向小春子,语调变得郑重:“小春子,你立刻带人,将这些茶籽连夜送入后山的地窖密藏,任何人不得靠近。”

“先生?”小春子满脸不解。

谢云亭没有解释,又对一旁的焙茶总管竹娘道:“竹娘,备一炉‘慢焙心火’。拣最好的松木老炭,用最低的文火,从明日起,昼夜不熄,连焙七日。”

“慢焙心火”是谢家古法中一道几近失传的工艺,耗时耗力,火候极难掌控,通常只用于唤醒那些沉寂多年的陈茶茶性。

用它来处理新种,简直闻所未闻。

“掌柜的,这……”竹娘亦是满腹疑云。

“照做便是。”谢云亭的语气不容置喙,“这批归来之种,须用最温柔的火,焙去其戾气,焙暖其人心。”

七日时光,如文火熬心。

云记上下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度过。

谢云亭每日照常授课、巡视,仿佛那惊心动魄的雨夜从未发生。

第七日清晨,学堂里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墨砚生没有出现。

负责打扫的小春芽在他空无一人的书案上,发现了一本厚厚的手抄稿。

封面是四个端正的小楷——《新式茶经》。

这正是墨砚生倾注了半生心血的着作。

与往日不同的是,这本修订稿的每一页页边,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迹仓促却清晰,竟全是对他自己过往观点的补遗与修正。

翻到最后一页,一行醒目的墨迹赫然在目:

“我穷尽半生为茶立标准,却忘了标准究竟为何而立。茶为民生,非为证道。”

而在稿纸旁,还压着一张微微泛黄的旧画纸。

画上是一个七八岁的少年,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怯生生地站在一座气派的焙房大门外,踮着脚,努力想从门缝里嗅到那飘出的茶香。

画纸的角落里,有一行稚嫩的题跋:“我也想闻那一口香。”

画中那座焙房,正是当年谢家茗铺的总号。

那个少年,就是童年的墨砚生,不,是谢砚生。

谢云亭拿起那幅画,指尖微微颤抖。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没有派人去寻,而是独自带着那幅画,去了城郊黄山脚下那片早已化为焦土的谢家祖宅废墟。

在当年父亲遇难的地方,他点燃了三炷清香,郑重祭拜。

香烟袅袅中,他将那幅画投入了燃起的火盆。

火焰舔舐着泛黄的纸页,那个踮脚渴望的少年身影在火光中扭曲、消散。

“叔父,”谢云亭对着火焰,低声说道,“当年的事,过去了。今日,我接您回家。”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阵沉重而蹒跚的脚步声。

谢云亭缓缓转身,只见墨砚生一身白衣已满是泥泞与露水,形容枯槁,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

他直直地看着谢云亭,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焦黑的土地上。

“我不求宽恕,”他声音沙哑,头深深地埋下,“只求……求你让我看着这些种,长成一片林。”

谢云亭走上前,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目光平和而温厚:“叔父,你从来都是云记的人,只是迷了路。现在,回家了。”

春分之日,云记学堂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播种种典。

百名新入学的弟子齐聚在后山的试验校圃,气氛庄严而肃穆。

谢云亭站在高处,面对着一张张年轻而充满希冀的脸庞,朗声道:“今日,我们将种下一批特殊的茶种。我为它取名——‘归心茶’。此茶,不问出身,不论过往,只看种茶之人,是否愿意为这人间,焙一口暖香!”

说罢,他亲自将第一把犁交到了墨砚生手中,当众宣布:“墨砚生先生,将担任云记学堂‘首耕师’,为我等破土开荒!”

墨砚生接过沉重的木犁,双手剧烈地颤抖着,但当他握紧犁柄时,那份颤抖又化作了无比的坚定。

他一言不发,躬下身,用尽全身力气,在土地上划开了第一道笔直的沟痕。

竹娘随即率领着弟子们,依照古老的“北斗晾匾法”阵图,将一颗颗经过“慢焙心火”唤醒的茶籽,小心翼翼地布入田垄。

小春子则站在一旁,手持一本特制的簿册,她的脑海中,“传承潜力图”系统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运转着,实时监测着整个播种区域内所有人的情绪波动。

她惊奇地发现,当弟子们满怀敬畏与希望播下种子时,系统图谱上代表茶苗生命潜力的光点,竟与人群的情绪频率产生了奇妙的同步共振。

夜深人静,风雨初歇。

谢云亭独坐书房,没有点灯。

他的目光穿过窗棂,望向焙窑深处那在黑暗中依旧透出一点微红的炭火。

整整七日的文火慢焙,九十七斤浸透了偏执与救赎的种子,终于完成了它们的涅盘。

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