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周围的山林:“派几个机灵的兄弟,在附近的山道上,用松枝和软藤布几个绊索。记住,要活套,只能留下脚印,绝不能伤人。今夜,我要看看,究竟是谁在夜里为我们补茶灰!”
夜色如墨,山风渐起。
云记的伙计们或坐或卧,围着篝火假寐,实则都竖着耳朵,等待着那预料中的声响。
二更天时分,东侧山道上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窸窣”声,一根横在路上的松枝被轻轻拨动。
“来了!”
一直隐蔽在暗处的阿峒,如狸猫般无声地翻身而起,带着两名伙计,借着岩石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
月光下,他们看见了两个身影。
是两个老农模样的汉子,一个背着竹篓,一个提着火镰和瓦罐。
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云记的营地,正准备在另一处岔路口挖掘新坑。
“老二,轻点,别惊着了‘云记’的贵人。”其中一个压低声音道。
另一人一边挖土,一边颤声回道:“吴哥没能走完的路,咱们替他多踩一脚,黄泉路上,他也能走得安稳些。”
“是啊……去年我崽子拉肚子,眼看就要不行了,喝了半个月镇上赊来的‘兰香红’,硬是给止住了。人家救了咱的命,咱还不了大恩,添一把茶叶灰的力气,还是有的。”
说着,他从竹篓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包用油纸裹着的茶末,倒进坑里,动作虔诚得像是在供奉神明。
躲在暗处的阿峒,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眼眶,他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发出声音。
他没有现身惊动那两位淳朴的汉子,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填好土,又朝着云记营地的方向,笨拙地躬身作了个揖,才转身离去。
在他们离开的地方,一枚因紧张而遗落的旧火镰,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阿峒悄然上前,将其拾起,转身返回营地。
当那枚刻着“徽州婺源王”字样的火镰被交到谢云亭手中时,整个营地一片死寂。
这个名字,谢云亭记得。
在第一批响应他号召、捐钱捐粮修路的茶农名册上,这个名字赫然在列!
谢云亭手握着那枚温热的火镰,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伙计,他高高举起火镰,又指了指小竹画本上那个佝偻的背影。
“你们都以为,是我们云记在送茶,在修路,在行善积德?”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是他们!是这些我们甚至叫不出名字的乡亲,在用自己的方式,替我们守着这条路!我们埋下的是茶,他们点燃的,是心!”
他猛地转身,将那枚火镰郑重地供奉在营地中央的茶炉之上,对着所有人沉声宣布:
“从今日起,这枚火镰,便是我们‘云记’的‘引香火’!每一支‘兰香车队’出发前,都必须祭拜此物!它烧的不是柴,不是茶,是民心!”
入夜,谢云亭特意将火塘婆请到了自己的篝火旁。
老人浑浊的目光落在茶炉那枚火镰上,摩挲了许久,才缓缓开口:“百年前,我们苗疆的茶马古道上,也有这么一把火,叫‘引香火’。那时候,茶队走一路,路边的百姓就在棚子里煮好一锅茶水,不收钱,只求路过的赶路人,能停下来说一句‘这茶还香’,给自家积一份福报。”
她抬起眼,深深地看了一眼谢云亭:“你们汉人忘了的东西,山里的百姓还记着。你们现在做的,不过是把断了百年的火种,重新接上了而已。”
这一夜,谢云亭彻夜未眠。
黎明时分,天光微亮,他站在山巅,再次启动了鉴定系统,这一次,扫描范围覆盖了他们走过的整段古道。
系统界面上,一幅惊人的景象缓缓浮现。
数百个微弱的光点,如繁星般洒落在崎岖的山路上,那是散布沿途的茶碱残留形成的热点,其数量远超他们埋设的“醒香桩”。
更让他心神巨震的是,其中有十几个光点,竟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移动着!
仿佛有无数个看不见的人,正背着茶灰,逆着寒风,默默地巡视着这条道路。
他猛然仰头,望向晨曦中连绵不绝的群山,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原来……从来不是我们在救国,”他轻声自语,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敬畏,“是这片土地,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在借我们的手,把自己救回来。”
话音刚落,远处一道山脊的轮廓上,一个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缓缓消失在翻涌的晨雾之中。
那人肩上,似乎也背着一个竹篓,篓身上,一个用石灰刷出的“义”字,残缺却刚劲。
队伍的士气,在亲眼见证了这无声的守护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余下的路途,再无人叫苦叫累。
当巍峨的龙驼山出现在视野尽头时,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即将走出这片神秘而又充满温情的苗疆腹地。
龙驼公的寨子,便是离开这片大山的最后一道关隘。
谢云亭站在队伍最前,遥望着那座如卧龙般盘踞的寨子,沉默了片刻,回头对阿篾吩咐道:“去,备一份厚礼。但记住,这份礼,不能是金银,也不能只是茶叶。”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
“得是一份……能让那位老人点头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