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报纸边角被雨水浸得有些发皱,上面的铅字却像一排排冰冷的铁钉,扎在谢云亭的眼底。
“急。程记‘江安号’货轮于九江段突遭水匪劫掠,所载川茶尽数被毁,船员伤亡惨重。匪首扬言,此为报复谢云亭断其财路。”
阿篾的声音因竭力压抑而显得有些嘶哑:“先生,九江那边的水匪‘江龙王’,向来只收过路钱,从不伤人毁货,这次摆明了是有人买凶栽赃。程鹤年这是要……借刀杀人,嫁祸于您!”
谢云亭将电报纸缓缓放下,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焙火房内,炭火明明烧得正旺,空气却仿佛瞬间凝固。
这不是商战,这是要他的命,更要毁掉“云记”的根。
一旦背上“勾结水匪”的罪名,别说走通川渝线,整个长江航运都会将他视为死敌。
军方介入,更是旦夕之间的事。
“好一招‘借刀杀人’。”谢云亭的嘴角牵起一抹极冷的弧度,眼中却不见丝毫慌乱,反而燃起一簇近乎残酷的亮光,“他既然喜欢用刀,那我们就送他一把更快的。”
他没有立刻去解释或辟谣,那在精心布置的陷阱面前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抬眼看向窗外,夜色如墨,暴雨未歇。
“晚晴呢?”他轻声问。
“苏小姐在楼上陪着新来的女学员们,教她们辨识茶香。”阿篾答道。
谢云亭起身,推开焙火房的门。
楼上传来苏晚晴温婉而坚定的声音,她正在讲解不同茶香的前调、中调和尾调,如同在解析一首复杂的诗歌。
那声音在风雨飘摇的夜里,像一盏不灭的灯。
他静静听了片刻,对阿篾道:“去查,苏家二叔最近跟谁来往密切。另外,让金笔张准备好,好戏要开锣了。”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
《申报》副刊一则巴掌大的广告,却比任何头版新闻都更引人注目。
远东拍卖行,紫檀木雕百鸟朝凤屏风,标的品名赫然是——“落魄名媛变卖节烈遗物”。
广告配图极为刁钻,只截取了屏风正面精美绝伦的雕工,那栩栩如生的凤凰仿佛要破图而出,尽显奢华。
而旁边的文字却极尽煽情之能事:“昔日书香闺秀,今朝何在?一架节烈屏风,几多铜臭泪痕。”起拍价,八万银元。
字字句句,都像是在苏晚晴那刚刚被“开箱”洗刷过的名誉上,又泼了一盆更脏的污水。
清心茶舍二楼,新来的女学员们围着报纸,一个个气得小脸通红。
苏晚晴却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图片,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忽然抬头,对身旁的谢云亭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屈辱,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澄澈。
“他们还不知道,”她的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那架屏风的背面,是我母亲亲手用簪子刻下的《孟子·离娄》。”
谢云亭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微凉,却异常稳定。
他知道,这场仗,她已准备好与他并肩。
“不止。”他说,“阿篾已经查到了。”
阿篾递上一份调查报告:“先生,苏家二叔上个月在赌场欠下巨额赌债,是程鹤年的心腹出面替他还清的。这架屏风,就是他私下偷出来抵的债,被程鹤年直接截胡买断。更要紧的是,拍卖行那边已经收了程鹤年的人一笔高额定金,三日后必须成交,否则我们将面临天价违约金。”
这是一个死局。
买回来,等于承认了“变卖节烈遗物”的羞辱;不买,屏风落入他人之手,这盆脏水就永远泼在了苏家身上。
谢云亭却仿佛没听到“死局”二字,他从容地倒了一杯茶,递给苏晚晴:“晚晴,还需要你帮个忙。”
他转头对匆匆赶来的柳三嫂深深一揖:“三嫂,您是看着这屏风长大的,可否设法……弄到屏风背面的拓片?”
柳三嫂眼圈一红,重重点头:“姑爷放心!太太当年刻字时,老奴就在一旁为她磨墨。那每一个笔画,都刻在老奴心上!”
她顿了顿,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布包:“对了姑爷,太太当年抄录时,嫌簪子太钝,还特意用自己的金钗尖端,在那八个字上加深了笔锋——‘男女平等,皆可明道’。”
那八个字一出,满室皆静。
谢云亭眼中精光一闪。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家训,而是那个时代,一个女性对整个旧世界的呐喊。
拍卖当日,法租界的远东拍卖行大厅座无虚席。
上海滩的各路名流、商贾、洋行买办齐聚一堂,与其说是来竞拍,不如说是来看一场好戏。
程鹤年一身纯白西装,坐在第一排最中央的位置,姿态优雅,仿佛执掌全局的君王。
他要的,就是在这万众瞩目之下,将谢云亭和苏晚晴的尊严,一锤定音地敲碎。
拍卖师口若悬河,气氛被烘托到了顶点。
“六万银元!”
价格一路攀升,就在众人以为将要尘埃落定时,后排一个戴着灰色礼帽的身影突然举牌。
“七万。”声音苍老而沉稳。
全场目光瞬间聚焦过去。竟是德裕当铺的孙掌柜!
程鹤年眉头微皱,旋即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举牌:“八万。”
“八万五。”孙掌柜不紧不慢。
“十万!”程鹤年声音带上了火气,直接将价格推向一个令人咋舌的高度。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