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进忠那番肺腑之言,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连带着那骇人的咳喘也平息了不少。
他猛地挥手,有些粗鲁地推开石午阳拍打他后背的手,示意石午阳坐回去,自己则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气血。
他重新捧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粗陶茶杯,仰头,将冰冷的茶水灌了下去。
凉意似乎暂时压下了喉咙里的灼痒和胸口的滞闷。
放下杯子,他浑浊的目光投向跳跃摇曳的灯火深处,仿佛穿透了营房的木板,看到了烽烟弥漫的过往。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追忆的苍凉和自嘲:“老弟……我马进忠……当年在延安府,一介草民,凭着一把刨地的锄头,拉着一帮饥民揭竿而起……后来……后来归顺了大明,投在左帅(左良玉)帐下听命。本以为总算有了个正经营生……谁承想……”
他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带着深深的屈辱和愤怒,
“左帅那逆子左梦庚!竟敢背弃祖宗,跪着去舔鞑子的屁股!整个左镇……就我马进忠!跪不下去!死也不跪!”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杯碟乱跳,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激烈,
“我马进忠对这天崩地裂的大明……不敢说有多大功劳,可这片赤胆忠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表!!”
这马进忠其实有点给自己脸上贴金。
当年左良玉从武昌以“清君侧”的名义东下南京时突然病死,其子左梦庚带领部下十万明军投降,但是不止马进忠,还有王允才,是他们两人不从,率领部下逃走,之后马进忠在湖北向清军阿济格部伪降,清军南下之后,他把清军责令他运送的南征大炮丢弃在江中,然后率兵西上湖南岳州。
马进忠的豪言让营房里回荡着他激动的余音。
随即,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袭来,他佝偻着背,痛苦地蜷缩着,咳得撕心裂肺,脸色憋得紫红。
石午阳心头震动,默默为他重新倒了一杯凉水递过去。
马进忠接过,连灌了几大口,才勉强压住。
他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眼神中的悲愤却并未消退,反而化作一种深切的、难以言说的忧虑和痛苦。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石午阳,声音带着哽咽和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可如今……如今你看看秦王!他对皇上……哪里还有半点人臣之礼?!简直是……简直是……”
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那份屈辱,手指神经质地抠着桌面,
“呼来喝去!视若囚徒!动辄呵斥!甚至……甚至将那等酷刑示众的‘罪臣庙’建在布政司衙门旁!这……这不是羞辱万岁爷是什么?!这是把大明朝最后一点体面,都踩进了烂泥里啊!”
马进忠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绝望,他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我马进忠……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多少次恨不得……恨不得……咳!咳!”
又是一阵呛咳打断了他的话,他咳得弯下腰去,好半天才喘匀气息,声音微弱下去,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可我……我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外来的降将……人微言轻……又能做什么?无力可为!无力可为啊!”
石午阳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模样,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他能感受到马进忠那份被压抑已久的、对永历皇帝尚未泯灭的忠诚,以及对孙可望僭越跋扈的深恶痛绝。
“马将军所言极是,”
石午阳声音低沉而清晰地附议,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隔墙有耳的称谓,
“秦王之所为,确有过分之举,天下有识之士,皆有所闻。”
他点到即止,既表达了认同,又不至于落下把柄。
马进忠得到了石午阳的回应,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中那股燃烧的愤怒再次升腾,几乎要冲破浑浊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