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轻松,像是寻常的寒暄好奇。
刘文秀闻言,却没有丝毫得意之色。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从帅座挪到石午阳旁边的马扎上坐下,端起茶碗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他低着头,看着碗里漂浮的粗茶叶梗,声音闷闷的,带着无尽的苦涩和无力:
“大雨……泥泞不堪……象群庞大笨重,还陷在三十里外的泥潭里……”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炮车……也一样拖在了后面……”
石午阳心头一沉!
水师覆灭,象兵受阻,炮车落后!这仗还怎么打?
他终于按捺不住,放下茶碗,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刘文秀:“那……将军为何不等象兵炮车赶上来汇合,就如此急切地拔营?”
这话像是点燃了刘文秀心底压抑已久的熔岩!
“不等了!”
刘文秀猛地抬起头,嘶声低吼!
他眼眶瞬间通红,浑浊的泪水在里面疯狂打转,硬是忍着没有掉下来。
他死死盯着石午阳,那眼神里混杂着巨大的痛苦、自责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
“我知道石将军为何而来!”
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卢名臣……我的卢大哥……没了!水师几千弟兄!全折在白马渡了!是我!是我刘文秀排兵布阵失当!是我害死了他们……!”
他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准备……撤兵!”
石午阳“嚯”地站起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撤兵?!
数万主力就在这里!就因为几千水师失利,就要撤兵?!
“撤兵?!”
石午阳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震得帐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一步跨到刘文秀面前,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几乎要揪住对方的衣领,
“三将军!你麾下数万精锐仍在!难道卢将军和数千水师弟兄的血就白流了吗?!常德府就在眼前!鞑子刚胜一阵,正是骄狂懈怠之时!此时不攻,更待何时?!难道就这样夹着尾巴撤回辰州?!”
他双目赤红,怒焰几乎要喷涌而出!
面对石午阳火山爆发般的质问,刘文秀反而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刚刚那股爆发的戾气瞬间消散。
他颓然地、重重地跌坐回马扎上,腰背佝偻得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用粗糙的大手狠狠抹了把脸,试图擦去那控制不住涌出的泪水,声音低哑破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石午阳倾诉那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灰心:
“卢老哥……跟着我南征北战多少年了……出生入死……到头来被我断送了性命……出师未捷,损兵折将……呵呵……”
他发出一声凄凉的苦笑,
“若不是大哥(孙可望)三番五次相请……这兵权……这帅印……我刘文秀……是真不想再碰了……没意思……真没意思了……”
那声音里透出的心灰意懒,像这营地里湿冷的泥浆,沉甸甸地糊在了石午阳的心头。
石午阳攥紧了拳头,捏得嘎嘣作响!
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叱咤风云、如今却被挫败感和自责压垮的刘文秀,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
比这湘西连绵的阴雨,更彻底地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