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董万空遭了半辈子厄运,都因为识文断字。他给儿子取名董太举不是考举人,希望得到推举。董太举和小西山的孩子一样,刚懂事就得拾草、拣粪、挖菜、赶海、放驴。他和别人家孩子不一样的是,没有参军、招工、提干、上大学的资格,永远被圈在小西山。他要想实现任何一个愿望,都得重新托生一回。谁家宁肯把闺女送进庙里当尼姑,逼进深山老林做白毛女,填到粪坑里沤粪,也不会嫁给他。他能像小草一样留包籽就知足,像猫狗每年春天叫一回春也心满意足。
唯有父亲瞎董万空,对儿子的前程报有希望。从儿子刚懂事开始,他就对他进行苛刻的家庭教育。瞎董万空的教学方法只是一张嘴,全靠口授。他的教具是一条断臂,也是惩罚儿子的刑具。他的教科书是天地万物,上下五千年历史。董太举三岁会写字,四岁能看懂墙上的报纸。他既熟读《四书》《五经》,也学习现代课程。他八岁上学,课本上的知识早已学过。他本应该跳级,戴四道杠、上大学,因为父亲的原因与他无缘。父亲的言传身教,是用一只半脚磕磕绊绊地走路,用两只断臂夹着小勺吃饭。五岁那年,妈妈小白菜死了,由他照顾父亲,替父亲穿衣裳,穿鞋。盐场演电影,瞎董万空一场都没少看,儿子背着父亲。
父亲经常鼓励他:“小西山藏龙卧虎,凡‘太’字这辈人,只有你和西北地小小子能出息人。”董太举大惑不解,认为自己和小小子最出息不了人。自己外号“萧老太婆”,挨了欺负别说不敢还手,连还口都不敢,还有这样一个爹。小小子偷书被林富有告了,和四类分子一块儿挨批斗,被学校扣留毕业证书,这辈子瞎了。小小子是贫农成分,什么都敢干,外号叫“疯狗”。他自小开始磨锉,十五岁去当兵。父亲说:“别看小小子现在落难,将来比谁都强。”
公社“多种经营”办公室为各大队联系一项副业,到大连为一家部队医院砌大墙。小西山光棍多,劳动力过剩,大队把名额全派给小西山生产队。
董太举也想去搞副业,担心父亲一个人在家里不方便,没人照顾。瞎董万空说:“你叫董太举别不识抬举,不去不行,非去不可。”他爱出字谜为人答疑解惑,预测贫穷富贵、福祸凶吉生老病死,有的精准有的纯粹是胡诌八扯。
儿子临去大连搞副业之前,他也出了个字谜:
孙中山革命未成功,
蒋介石口喊和平。
北伐战争国共分裂,
毛泽东四大光明。
董太举没费劲猜出谜底,是“燕”字。瞎董万空欣慰地说:“你的前程,离不开这个燕字,到时候你就明白了,我为什么钦佩共产党和毛主席。”
离开家之后,董太举还在琢磨,这个“燕”字能给他带来什么。劳燕分飞、燕肥环瘦、燕雀之屋、燕雀之尖,还是“小燕子穿花衣,每年春天来这里”?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三年五月中旬,连日的大南风吹绽了槐花。
在甜丝丝的空气中,小西山十几个社员扛着行李,来到永宁联合厂。
各大队搞副业的社员们已经到了,乱糟糟如同一堆堆成了精的木头疙瘩,乍一看没有什么不同,仔细端量各不相同。把人比做动物和植物,再合适不过。方脸大眼珠子的人器宇轩昂,像马和青松。憨厚朴实、踏实肯干的人五官平平,像老牛和高粱。脾气倔强桀骜不驯、动辄尥蹶子放屁的人,像犟驴和刺槐。尖头竖尾缩缩脖子左顾右盼的人,像耗子和墙头草。非男非女娘们胎的人,像骡子和谷莠子。坐不住站不稳抓耳挠腮的人,像猴子和水草。
我只看小西山人顺眼。还是联合厂那辆大卡车,还是那个师傅开车。
其他大队社员上完汽车,主任曹家驹仍不让小西山人上车。他怕胀破车厢摔死人,让人在车厢四外加了一圈柞木杆子,用粗铁丝拧紧,这才将十几个小西山人和行李硬塞进去。车厢里面挤进百十号人,我最后一个上车,被塞进车厢边上脚不沾地,后腰被死死地挤在杆子上直不起来,半个身子仰出车厢外面。
汽车风驰电掣疯狂地颠簸,我仰面朝天大口喘气,如同仰天长叹。我的腰椎骨,硌在横杆上一块喉结大小的树结上,有被硌断危险。路边的树枝树叶草垛,对我的脑袋“噼里啪啦”横抽猛扫死磕。小西山名不副实的地主富农帽子,戴了多少年也摘不掉。我戴的一顶假军帽,刚到潘家沟就被一根柳条子扫掉了。
一头老牛回头望了一眼飞驰而来的汽车,慢悠悠穿越横道。司机来不及刹车,向外猛打方向盘。“咣当”一声,我脑袋被抡在一棵大树上反弹回来。
我如同挨了孙悟空一金箍棒,爹一声妈一声地惨叫起来。我怀疑脑袋是不是不在了,晃了晃,还连在脖子上。我一听不像自己的声音,闭紧嘴巴判断,声音来自身后。一个牛一般强壮的知青,被同一棵大树将胳膊撞成粉碎性骨折。
还幸亏被我脑袋挡了一下,否则就得被撞成粉末性骨折。
曹家驹和司机都不是人揍的,有人受伤也不停车,汽车转弯也不减速。
汽车向左拐我一下子起了空,趴在人堆上面享受片刻。汽车向右拐,一车人压在我身上,头发扫地,快被压断了气。折腾了四个多小时,汽车终于停在大连那所驻军医院门前。车厢里的人挤紧了下不来,还有几道杆子箍着。
部队调来一辆汽车吊,先拔出几个瘦干楔子松缓一下,再依次下车。
第一个瘦干楔子被绑上汽车吊,拔的爹一声妈一声叫唤。可怜的楔子快被拔断了也没拔出来,只得三个楔子绑在一块儿拔。其中一个楔子被拔出来时一丝不挂,像一只脱了皮的黄鼠狼。拔出十个楔子才见空当,这才一个个攀越栏杆下车。这一车拉了一百一十八个人,要是梁山泊好汉排坐次,就得火拼一场。
一群知青赶紧把受伤的同学送进骨科处置,回来之后按倒曹家驹就是一顿暴打。我的情况更不乐观,腰朝后勾勾不能拿弯,大伙儿以为我还有闲心练功。
我龇牙咧嘴说:“我的腰弯不回来了,快帮我往回扳一扳。”
一伙人在前面用脚蹬住我的肚子,另一伙在身后把住我的肩膀头子。陈大友子一声令下:“开始!”大家前蹬后推用寸劲,“嘎巴”一声把腰掰了过来。
幸亏小西山人有病有灾不当回事,病情严重了当成牲口处置。否则也在第一时间把我送进骨科,不但要动大手术进行矫正,弄不好得高位截瘫。
小西山人见了大队干部都打怵,哪能看得下去公社干部被打?他们不但没因为我去找曹家驹算账,还护着他拉偏架,好几个人被知青打的鼻青眼肿。
曹家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一只眼睛成了乌眼牛,额头鼓起个大包。他城府极深确实能当干部,和没事一样,把大伙儿召集到一座大房子里面开会。
他说:“我们这次搞副业,是给部队医院砌大墙,工期不多不少两个月。大伙儿都知道,现在城市人都下放到我们农村,我们却从农村来到城市,这是为什么?这是一步登天大换班。往后就得用这个办法消灭三大差别,该我们农村人进城了。小西山的光棍们这回可拣着了,都能领个大连媳妇回家,权当帮他们上山下乡扎根农村。现在,大连人把我们农村人当成宝贝,见了农村小伙子抢到家里当女婿,舍出一个大闺女保住全家人,不用下放到农村,人家比我们会算账。要是遇见几家人都抢,你得赶紧跑,跑慢了,没抢着那几家非把你打死不可。大连姑娘喜欢个高的,个矮的也别上火,都能找到。对于我们农村人来说,砌大墙这点活儿和玩一样。从此后,我们就是农转非的工人,一天八个小时工作制。业余时间压马路逛公园谈对象,吃喝玩乐打扑克,游山玩水。我们住在部队医院里,有个头疼脑热的打针吃药像喝水吃饭,部队的大夫医术高,小病小灾都住院。部队还组织我们军训,投手榴弹打枪注意安全。本来安排我们住宾馆,一个人一个房间,铺地毯睡钢丝床,酒席宴菜准备齐全。城市有规矩,客人耽误吃的东西都得倒了。因为知青胳膊坏了得住院,直接拉到医院。你们这一百来个人先住几天仓库,适应几天再搬进宾馆。从今天开始,一天三顿细粮大米白面,晚上喝酒,坚决杜绝浪费,酒足饭饱之后再泡嫚,你们是掉进福堆里面了。今天晌午先对付吃一顿饭,晚上先住一宿。以后有事找老甘头,他是你们的工头。”
小西山人因为为曹家驹挨打,他不说半句感谢话,最后还不忘泼几盆泔水:“小西山来的人大部分是地主富农,有什么破坏行为要及时揭发报告。在大连找媳妇,小西山的光棍没有份。其他大队的人住宾馆,小西山人住工棚。”
曹家驹说完,和司机往外走,开车去逛天津街,到“山水楼”下馆子。小西山人还得装成恋恋不舍的样子,和众人一块儿出去送。大伙儿把曹家驹的鬼话当成人话,埋怨打人的几个知青坏了大家好事。打人的几个知青低着头,害怕被人告密。暂时回不去家还好说,要是一辈子回不了城,就得不偿失了。
他们赶紧找曹家驹陪礼道歉,已经晚了。
曹家驹刚走,医院营房处的刘处长和罗助理来了,讲了些注意事项。
刘处长说:“大连的社会治安情况很糟,我都被抢过军帽。社会上的小痞子打架斗殴,用刀子捅女同志屁股。你们没事别上街,上街必须三人以上。”
他没提住宾馆一天三遍细粮喝酒等,更没提被大连人抢回家里当女婿。
监工老甘头也是个“老干头”,干瘦没有水分,如同一只焙干的老坏鸟。他勾勾腰缩缩脖子,大热天穿一套帆布工作服,戴一顶前进帽,手握一把尖头圆底长把小铁锤,和他长的七分相似。坐过火车的人都知道,这锤子是铁路工人用来敲铁轨的。他完全否定了曹家驹的那套鬼话,说:“我这个人抽旱烟,说话呛人。吃饭得就咸菜,我不骂人不说话。我管了半辈子人管够了,找个东西替我管,就是手里这把小锤子。我的手有深浅,小锤子没有深浅,哪一下敲狠了敲在骨结上,能稍微疼一点儿,大伙儿得忍着点儿。大连比咱家那地方热,本来让我们在山上上搭棚子住,我把曹家驹骂了,他才找部队联系了这座大仓库。”
午后一点吃饭,高粱米饭半生不熟,一锅豆腐汤。饭后,大伙儿躺在铺上休息,有的想上天津街逛街。老甘头“嗷”地一声:“驴操的这不是挺尸房,起来干活!”“母狗子叔叔”董亮睡着了,被老甘头一铁锤打在脚骨上,“嗷”地一声跳起来,夹起行李卷一瘸一拐往外跑,以为当盲流被“联防”端了老窝。
大伙儿去山上工地搬石头,刚下过雨的黄泥地上一跐一滑。这里的黄泥死皮赖脸,在脚上粘了两个大泥坨子,往树上蹭就粘在树上,用铁锨刮粘在铁锨上。
大伙儿从下午一点半搬石头,都滚成了泥猴子,晚上六点半收工。
大家如同囚犯遇上大赦,吃完饭一窝蜂挤在水龙管子得干活,拿铁锨到工地挖地基。
在小西山往下挖半个人深,才能见到一锨深的黄泥,再往下是酥石棚。大连的黄泥层挖一个人深还不见底,粘锨甩不掉。在雪亮的电灯下,谁想偷点儿懒喘口气,被老甘头发现,骂轻了老祖宗在地底下发烧,重了就得挨锤子。
晚上十点钟回来,大家顾不上洗一洗,有的连衣裳都不脱,一头倒在板铺上枕着铺盖卷,呼呼就睡,天塌地陷都不知道。自来水冰凉,我常年洗冰水不怕凉,在外面阴暗的路灯
脑袋被树撞出饭碗大的血包,像长了个皮枕头,一沾板铺钻心疼。我的腰虽然被扳直,只说明两截身子还连在一块儿。里面被撕裂的组织渗血发炎,后腰暄乎乎地肿起老高。搬石头挖地基什么都顾不上,一闲起来不敢弯腰不敢下蹲,一动弹疼的浑身冒虚汗。我突然感到发冷,不住地伸懒腰打哈欠,不解乏也睡不着觉,心“崩崩”跳。我知道坏了,伤处发炎发高烧,不养几个月不能痊愈。
我下了决心,哪怕腰真的两截了也要坚持到底,死也要死在大连。
整座大仓库里面,只有老甘头一个人不睡觉。他单独一张床,靠墙角,床腿用砖头垫起一尺高。他高高地坐在床上抽烟,对屋子里的情况一目了然。
我好不容易伏下身子,在铺底下提包里,抓了本书悄悄出去。
我倚在大仓库旁边一根水泥杆子上,借着昏暗的路灯看书。临行前,父亲让我带上课本,没事抓紧复习,万一被大队推荐上工农兵大学,好有个准备。我当时差点儿笑出声,哪怕全盐场的人都被推荐上工农兵大学,剩下一个人肯定是我。毕业那天,我的课本和书包都让我扔了,只带了几本闲书应付。
那是本破案集锦,书名叫《金色的盾牌》,我不知看了多少遍。有个作者叫“董超”,我在中间用黑笔画个“云”字,拿给发小们看。我说:“咱小西山出了个作家,这是董云超写的书。”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大伙儿再见到董云超高山仰止。人怂货囊的他被调到大队当团支部书记,在杨树房娶回个媳妇。
老甘头蹑手蹑脚出来,用锤子照我脑袋拍了一下,顺便划了一下。他锤技精湛,锤子底恰到好处地把后脑勺的血包拍破,锤子尖顺便划破额头。
从我后脑勺淌下来的血水冷冰冰,顺头发茬流进后面脖领子里。额头上的鲜血从脸上淌下来,小虫子一样痒痒的,顺着下巴嘀嗒到我的胸前。
爷爷用连枷暴打董万金,半点都没沾到便宜,此刻都让老干头用一把小锤儿,在孙子的脑袋上找平。铁石心肠的老甘头,见了我的惨象无动于衷。
我的脑袋一定成了血葫芦,我跃跃欲试,真想夺下锤子敲碎他的脑袋。
我忍住了,在昏暗的路灯下和他对峙。老甘头率先打破寂寞,笑眯眯地小声问:“你还看书吗?”我笑得咬牙切齿,说:“看。”他把手里的锤子举起来,看我目露凶光,又放下来,说:“你看多长时间书,就得多挖多长时间地基。”我毫不犹豫:“我看三个小时。”他说:“你耽误干活怎么办?”我说:“我能看书就能干活。”他轻蔑地说:“你戴得起手表吗?怎么记时间?”我说:“我没有手表,但是心里有数,沾一分钟的便宜,多干三个小时的活。”
老甘头转身回去,一动不动地站在仓库门口,一直在监视我。
我还带了《虹南作战史》《激战无名川》《江畔朝阳》《桐柏英雄》《分界线》等长篇小说。我去水龙管子书,也不知道疼,只和老甘头较劲,熬个你死我活。
下半夜,老甘头熬不住了,打着哈欠回去睡觉。
我嘴对着水龙头不住灌凉水,尿比灌下去的水都多,道边都让我尿的发了河。大连比小西山热出一个节气,我一边尿一边出汗,浑身透湿。不知不觉烧退了,脑袋和腰部的疼痛减轻许多。我慢慢地下蹲、哈腰,早上还得干活。
这一晚上我想了很多。我想起董家的祖祖辈辈,小西山的老老少少,一茬茬光棍们的境遇,子孙后代的前途命运,还有眼下的处境……冰凉的泪水,像一根根冰溜子,冻结在我的脸颊上。我用手抹了一把,知道不是眼泪。
我已经没有眼泪,是头顶上淌下来的血水。瞎董万空梁希全左金堂“老酒糟”郝文章董云华尿罐子小小王美兰蓝小兰徐梦莹小哥哥董太淘代春田茅草根山槐子白花草老牛筋……脑袋没被树撞碎没被锤子敲烂,也胀得支离破碎。
大仓库里传出此起彼伏的鼾声,像雨后的南洪子传来一片蛙鸣。熟睡中的人们根本不知道今天晚上,我和老甘头之间发生了什么。一恍惚,我还以为站在小西山西北地自己家街上。我初出茅庐步步不顺,不怨天尤人也不自暴自弃。
我只当成生活对我的考验。命运不让我得好,我也不让它舒服。只要天没塌地没陷我还喘气,我就坚持到底决不动摇。穷神恶鬼全来吧,咱们走着瞧。
三星晌了,五个小时过去。老甘头一直没睡觉,也没出来叫我。我突然有了倦意,倚着电线杆子站着睡着了。我猛地醒来,以为睡过劲了,天还没亮。
我睡了两个小时觉,足够。我成宿挨父亲的骂,哪睡上这么多觉。我的腿站麻了,腰疼大劲了,木胀胀地成了木头腰。我倚着电线杆子慢慢坐下来,在天亮之前歇歇腿。凌晨三点钟,老甘头把大家叫起来上早工,继续扛石头。
我既是血肉之躯,也是钢浇铁铸,一趟石头都没少扛,一块石头都不比别人扛的石头小。大家干完三个小时早工,六点钟回来吃饭,七点钟挖地基。
老甘头夸我:“你个驴进的是头铁驴,黄泥地不好挖,人挤在一块儿窝工。其他人到山上砌墙,给你一个星期挖地基,早晚不用出工,干不干?”我毫不犹豫地说:“干。”他又说:“你一个星期挖不完,所有的活都算白干。”
早上三点钟,我照样和大伙儿一块儿出早工,扛三个小时石头,吃完饭一个人去挖地基。我要让老甘头和所有人知道,小西山人不但要强,更要志气。
妈妈过年切年糕之前,在刀上沾一下水就不粘。爷爷脱坯时,先用水洗一下坯挂子里框,黄泥再粘也不沾框。假如爷爷干这活儿,除了用水洗铁锨,也没有什么高招。我端了半盆水,下铁锨之前在水里涮一下,不粘锨还不累。
我做好了准备,如果老甘头前来干预,就去找刘处长评理。老甘头根本没搭理我,也没来现场看过一次,好像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和挖地基这码事。
不管我的身心受到多大伤害,不出三天保证痊愈。大家每天干十几个小时的活,好几个人累趴了,我觉得挺舒坦。黄泥再粘再沾铁锨,也比十根手指头捏着油绳悬爬轻松。我常年举石头、夹着石头在沙岗子上奔跑,搬石头扛石头半点不费劲。我将眼前的人和事添枝加叶进行联想,胜过空洞枯燥的长篇小说。
对面是驻军医院教学楼,那天我正在沟里沾水挖黄泥,眼前一片鲜绿、红花璀璨,笑语声声香气袭人。一群女卫生兵课间休息,朝我这边散步。她们穿着一样的绿军装,一样的红领章红帽徽,几十个人不分彼此。尽管我浑身污泥地位卑下,仍把她们当成一群徐梦莹,无比景仰尊敬。老甘头说我比叫驴还抗造,小西山人也说,西北地小小子驴都不换。搞副业的人们都说,小西山那个小子,比驴还皮实。只有小小王美兰一直认为我至高无上,徐梦莹对我一往情深。
我以为,同样会得到这群女兵的尊重。接下来的事情我无论如何想像不到,让我万念俱灰,连死的心都有。一个漂亮女兵对地基,伸着脖子往地基顶上看。
一个女兵薅一把青草扔到沟里:“小毛驴吃把草,休息五分钟。”一恍惚,我真把自己当成一头毛驴,差点对她们说:“我每天割一大筐驴草,这么一小把哪够。”又一个女兵说:“一次我们给战士打预防针,连队用驴吉普接我们,一个大东西从毛驴肚子
女兵们笑得天翻地覆,我以为毛驴挨了扎枪,肠子冒出来了呢。
一个女兵说:“我也遇见一回,还问赶毛驴车的男兵:班长,毛驴怎么长了五条腿?”女兵们嘻嘻哈哈,又往沟里扔了几把青草,意犹未尽回去上课。
一连好几天,我都被这群女兵羞辱取笑,对她们的好感一落千丈。
有时候逢我从沟里爬上来,她们直接往我嘴里喂青草,让我学驴叫,尥蹶子放屁。我构思好一语双关的语言准备回击她们,一想起徐梦莹就咽回去。
尽管她们的行为让我无比痛心,毕竟是我无比崇拜的军人。那个对我羞辱最厉害的小女兵,竟让我表演“小毛驴伸出第五条腿”。
我忍无可忍,放下铁锨爬出黄泥坑,去找她们领导。领导是个温文尔雅的中年女军官,对我非常客气。她听完我的诉说异常愤怒,当即召集女兵们开会。半个小时之后,女军官带着女兵们向我陪礼道歉,几个女兵痛哭流涕。
那群女兵不见了,据说有的挨了处分,有的被送回原部队。
羞辱我最厉害的那个小女兵,被退回到地方。
在这之前,我的目标是走出小西山吃“商品粮”。我不知道走出小西山之后
干什么,能干成什么,在什么地方落脚。自从被女兵们羞辱之后,确定了四个奋斗目标:一、当军官。二、当作家。三、娶大连姑娘为妻。四、在大连安家落户。从今往后,我要为实现这四个目标而生而死而奋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从早到晚不停地挖地基,提前两天完工。老甘头没去验收,我也什么没说。那天吃完晚饭,我刚走到门口,屁股被老甘头轻轻地敲了两锤子。
我解读出其中的含义:“我说话算话,你可以休息两天。”
我从来不睡懒觉,第二天起的更早,帮师傅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