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大远足我来大连时,还没去过码头,一直觉得是个遗憾。吃完早饭后,我到码头去看轮船。我的衣服沾满黄泥,凝结成一层厚厚的汗碱,一股怪味儿。我刚上车,就被售票员赶下来。我循着汽笛声往码头方向走,过往行人都躲着我。我没洗衣服,也没有多余的衣服可换。小时候我夏天光着脚,怕沙子烫脚,绕来绕去专挑长草的地方走。现在我也绕来绕去,专挑没有人的地方走。
我十二岁来大连时,看什么都高大。我现在十九岁,看什么都小了一圈矮了一截。那么多知青、下放户和“五七战士”下放农村,城里人口仍不见少。
我并没走出多远,来到城市尽头也到了码头。港务局大楼森严矗立不苟言笑,像老家青石线外面矗立的山崖。据说大连市内不少大建筑,都是老毛子和小日本留下来的。码头候船厅入口,像一条巨大的蟒蛇蛇口。提着行李和包裹的旅客和军人们,在蛇口里面出出进进。一艘艘万吨巨轮有的停泊在码头上,有的停泊在远方海面上。巨大的龙门吊吊臂转来转去,像演出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海港》。我是另类,和眼前的人们格格不入,准备在这里看看就回去。
我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再来大连,低着头走进蟒蛇大口,进入候船厅。我站在玻璃窗后面,看得更加清楚。乘客们排队从候船厅剪票口剪完票出去,下了扶梯还得走老远。他们来到客船停泊处,再依次走上舷梯上船。
海面上,停泊一艘艘不同国籍的万吨巨轮,上面写着外国字母。大西山港和大连港一比,成了老爷在沙岗后大水湾子给董云华建的码头。
我正看的全神贯注,后脖领子被一只大手抓住。我没等转过身,被那人连拖带拽弄进一间屋子里。我站稳一看,眼前站着几个穿灰色制服的人。我被批斗时,见过穿这种制服的人,是警察。我猜测是不是偷书的事没完,又被人告了。
我一进候船厅,就被便衣警察盯住。警察根据我一身脏衣服、一双雪亮的贼眼、走路姿势、动作敏捷度,断定我是一个善于攀爬的惯偷,把我和某桩系列盗窃案联系起来,轮番审讯。他们让我脱光衣服,绷紧一身肌肉,原地弹跳等,如同当兵体检。刘处长和老甘头前来做保签字,他们才让我坐吉普车回去。
傍晚,我洗了衣服,一宿工夫晾干,早饭后我冲了澡,穿在身上。
清香的肥皂味儿,给了我自信和勇气,不再害怕外面的世界。适逢“六一”国际儿童节,高、多远,跑的多快。如果邀请来宾比赛,我一定下场一试身手。
我在大西山董太水那里,看过一本《波兰民间故事集》。
有则故事叫《穿靴子的狼》:一条狼陷进泥塘,出来后四条腿沾了白泥。它以为穿了一双漂亮的靴子,可以在人类面前经过,仍落得被打死的下场。
我和那条狼一样,穿了干净衣服也没用。我刚靠近铁栏杆,立刻被一群学生发现,用大连腔大声喊:“小彪子!小彪子!”我被围住,西瓜皮和半截冰棍等,雨点般打在身上、脑袋上和后背上。我奋力突出重围,一口气跑上莲花山。
一处石凹内,积满一湾清澈的雨水,里面倒映着一个肮脏的“驴人”!尽管我用肥皂了洗衣服,还洗了澡。我天天在汗水中浸泡,和猪一样打泥,污垢已经浸透到骨子里。仅靠洗一次澡哪洗得干净?所谓干净衣裳,更是欲盖弥彰。
我看山上没人,脱下衣服在石凹中拼命搓洗,又认真地洗了遍澡。
没洗之前是什么样,洗完之后还是什么样,倒弄混了一泓清水。我这个样子,小小王美兰给我都可惜了,有什么自个挑挑拣拣。衣服很快晒干,我穿上之后,一口气爬到山顶。极目远眺,大海浩渺大山绵延,天空广阔无垠,构成整个世界,人算得了什么?我慢慢地回头,认真端详山下这座城市。它离我这样近,又那么遥远。在这里,我只是牲口、乞丐和小偷。这里再好也是别人家,我连边都沾不得。我想起“母狗子叔叔”对我说过的话:“莲花好看有主,外面再好也是别人家。等你在外面不被人当人,才知道还是小西山好。”现在全应验了。
我头一次情真意切留恋时刻都想走出去、永不回去的家乡小西山。
我再厌恶再瞧不起再嫌弃,它也是我的家乡我的家。从水上,老李大河到南洪子、南关沿、南海底、河口门子,再从老石礁一直到东北海三道礓,从没嫌弃过我。陆地上,从沙岗后到西山砬子、南山头到北海头,每一寸土地、一沙一石一草一木,随时随地接纳我、到哪儿都没人嘲笑追打,没人驱赶审讯。
我头一次思念小小王美兰,她是最最亲近我的人。不管我对她怎样冷漠、不理她伤害她,她仍对我百依百顺关怀备至。在那些女兵和女学生们眼里,我不过是彪子、傻子和牲口。我最想念的人是父亲,我彻底理解他,更理解他对我的一片苦心。在天下所有人当中,只有他最在意我,对我寄予了山高水深般的期望。他恨铁不成钢,才用种种极端的方式对待我折磨我。他只是为了让我活的有价值有尊严,活在世上被当人看。回家后,我一定和父亲建立良好的父子关系。
我要让他相信,我一定做一个让他骄傲的好儿子。我要给父亲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构想他看信时的激动心情,一边流泪一边给我写信。
我天天盼望父亲的来信,也构思好了给他回信的内容。
曹家驹养好伤回来,有人问他:“大连姑娘在哪儿?我们怎么一个都没遇上?大宾馆我们也没住上,一直住大仓库大通铺,吃的饭像猪食一样。”
曹家驹“墨索里尼总是有理”,怎么说都有理:“你是那块料,世上的公鸡都哑巴了也是高玉宝。不是那块料,把你送到联合国也成不了乔冠华。”
那天傍晚收工之后,许多人用怪怪的眼神看着我。我走到他们身边想打听一下,他们马上停止议论,还躲着我。吃完晚饭之后我才知道,家里给我来了一封加急电报,在曹家驹那里。他怕我知道之后哭瘫了麻烦,嘱咐众人瞒着我。
我知道家里出了大事,又怀着侥幸心理,装做没事一样,在煎熬中等待。
曹家驹告诉我:“你爹得了重病,在永宁医院抢救,你赶紧回家见一面。”
我接过电报一看,译文是“父故速归”。父亲已经死了,我回家见到的只是他的遗体。我又一想,我们父子间虽然处处矛盾事事作梗,就是不能说死就死。
我没流泪也没惊慌失措,坚持说电报发错了。
董太举泪流满面,父亲当队长时,年年分给他家救济粮。父亲当革委会主任时,偷偷为他爹摘掉了地富帽子。瞎董万空经常对儿子说:“没有董云程你大叔,就没有咱们全家。”董太举哭出了声:“还不如让我爹替大叔死了……”
大伙儿在家时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待人恨,出门在外开始抱团,成了一家人,有的唉声叹气,有的流泪。他们给我凑了一堆零钱,为我收拾好行李。
管伙食的太友大哥汗如雨下,给了我两元钱。
我也懵了,不住地说:“我爹让我回家考试,大队推荐我上大学……”
小西山除了我不相信父亲能死,再是“母狗子叔叔”董亮。他说话更像母狗叫唤:“小西山人死光了董云程也不能死!他死了我也不活了……”
王振升二大爷以为他幸灾乐祸,骂:“你个大母狗子高兴了是不是?董云程要是死了你不死,把你活埋了!”两个撕扯到一起,大伙儿还得拉架。
众人架着我来到长春路十五路车站,刚要上车,“母狗子叔叔”从后面追上来,大声喊:“电报上的名字不对,不是‘董太峯’,是“董太举”!”
“母狗子叔叔”要来电报,在路灯下仔细辨认,确认是“董太举”。孔家大队的薛大方当过老师,辨认后也说是“董太举”。曹家驹这才到部队医院营房处打电话确认,原来瞎董万空患急性胆囊炎死了。董太举一声没哭,说:“能让我爹死,也不能让董云程大叔死。”我泪流满面,把口袋里的钱全掏给他,和大伙儿把他送到火车站。虽然是一场虚惊,也把我吓的灵魂出窍。
我连夜给父亲写了封长信,嘱咐老人们注意身体,外加几十条长寿秘诀。其中一条是三九天跳进冰窟窿里面洗冰水澡,能治愈父亲的气管炎。
一直到天亮,我也没敢合眼,怕是“董太峯”再来电报。
刚来大连那几天,小西山人和在家时一样,为些鸡毛蒜皮你拧我歪。为了争论码头在哪个方向,董太宏和王德怀打的不可开交。董太飞丢了五角钱,怀疑睡在身边的亲叔叔偷了。董太合翻旧账,说董太邦占了他家园边子地,在工地上动了手。每个大队都是瓦工多小工少,瓦工比小工多一半工钱。
小西山人都争着当瓦匠,你坏我我坏你,把老甘头惹急眼了,全当小工。
小西山光棍多,更不被老甘头当人,搬大石头扛水泥等累活脏活,都让小西山人干。他让其他大队的人休息,让小西山人干活。他经常羞辱:“狗和骡子都比你们强。小西山为什么靠山靠海大树多?就是为了让你们滚砬子跳海上吊方便,回去赶紧死了得了。”他偏心眼,外大队的人也欺负小西山人。
刚来的时候刮风,他让小西山人睡在门口挡风,大伙儿敢怒不敢言。天越来越热,那天收工回来,小西山人的行李全被扔到里面铺上。
小西山人都是炕头汉子,在家门口一亩三分地有得是章程。大伙儿一到外面就怂,别人骑脑瓜门子尿尿都不敢吱声。家不和外人欺,老甘头经常拿“母狗子叔叔”董亮杀鸡给猴看。外大队的人逛街、偷食堂馒头、勾引小马子,他一个都不敢惹。“母狗子叔叔”成了他的出气筒,不是被他指桑骂槐地臭骂一顿,再是用小锤子往脚骨上敲,刚能走路又被敲瘸。小西山人有的躲到外面,有的站在旁边看热闹,有的和别人一块儿龇牙笑。有私仇的人,内心里暗暗解恨。
经过电报这件事,对大伙儿触动很大,出门在外,还得自己屯向着自己屯。
老甘头的铺盖里被人塞了只死蛤蟆,他提了来到工地,说是“母狗子叔叔”干的,非逼他当场吃了。“母狗子叔叔”没等辩解,脚骨挨了重重一锤子。
他两只脚都被敲瘸,坐在地上,疼的爹一声妈一声叫唤。
小西山人这回不让呛了,和老甘头讲理。他刚把锤子举起来,被陈大友子一把夺过,一使劲扔到那遥远的地方。为了多回几趟家,几个知青讨好老甘头,扑上来打陈大友子。他抓过一个知青举起来,扔到十几步远的矿粉堆上。
那个知青爬起来:“小西山人别跑,我回去叫人。”急匆匆地走了。
老甘头卸下一根洋镐把,照陈大友子就是一家伙。打一下是打,打十下也是打,陈大友子抓过瘦小的老甘头扔过头顶,接住了再扔,一连扔了十几下。
大墙过沟,扎钢筋打过梁。小西山的光棍们搬碾轱辘,举石磙子、石头,个个都有力气。陈大友子几个人抓起老甘头,一声吆喝“接住”,从竖茬茬的钢筋上空扔到对面。董太安几个人接住,又一声吆喝,把老甘头从对面扔过来。
要是掉下去,老甘头不被钢筋穿成筛子底儿,也掉进深沟底下摔零碎了。老甘头在钢筋上面飞来飞去,还嘴硬,祖宗八代地咒骂小西山人。陈大友子假装没接住一失手,老甘头掉下去,被早有准备董太安一把捞住,终于告饶了。
那个知青灰溜溜地回来,一个人都没找来。来多少人,都不是小西山人的对手。几个欺负小西山人的高草刺头,都躲了。大伙儿见好就收,继续干活。
“母狗子叔叔”董亮朝我发火:“小小子你的书白偷了,林富有告你我真高兴,怎么不斗死你个驴进的!要不是我发现电报错了,你爹都烧完头七了!”
我莫名其妙,问:“你让我干什么?”
他说:“你赶紧给刘处长写信,告老甘头,把他开除了让他回家!”
老甘头先下手为强,连夜宣布:“小西山人不好好干活,偷奸耍滑聚众闹事,还对监工下黑手,已经被开除,明天早上五点钟之前,全部滚蛋!”
我在外面路灯下,写了一份情况反映,内容翔实有理有据。我把老甘头叫出来,念给他听。他听完之后妥协了,收回开除小西山人的决定,全转为瓦工。
小西山人干活个个是好手,大墙砌得又快又好。连我这个生手,也比外大队的一般瓦工强。大伙儿由当小工每天一元一角五,涨到瓦工的一元八角六。以前没当瓦匠少挣的钱,全部补齐。小西人的行李,被人悄悄搬到门口凉快处。
那几天高温,大房子里面像蒸笼,晚上热的睡不着觉。刘处长让营房助理腾出二楼宿舍,拨一部分人过去住。“母狗子叔叔”带头搬,大伙儿理直气壮地搬进去,没人敢吱声。小西山人只有抱团,才能挺起腰杆做人,不被人欺负。
那天,老甘头说要请我吃饭,吓了我一跳,不知道想耍什么花招。
王振升二大爷说:“去,他让你干好事咱就干,坑人的事别干。”
在珠江路饭店,老甘头要了四个菜,一盘糖醋黄花鱼,一盘小鸡炖蘑菇,一盘老醋蜇头,一盘蒜毫炒肉,一瓶高粱大曲酒和两瓶啤酒。老甘头满面笑容无比慈祥,在我眼里就是一条老狼精。他不住给我夹菜,还倒了一杯白酒。我从来没吃过这么丰盛的饭菜,不会喝酒,再说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不敢下筷子。
他说:“你这小孩挺好,能吃苦能遭罪,体格好爱看书,我请你吃顿饭。”
他和我碰杯,干了白酒。我喝了一大口啤酒,满嘴臊味像喝了驴尿。我那天晚上被驴尿浇头就是这个味儿,下放户老关头一天喝一筐啤酒,得遭多少罪。
我打了个长长的酒嗝,才有了荡气回肠那种感觉。
老甘头说:“我没有六十岁,今年才四十六岁。我长的老,把岁数说大了好倚老卖老。我没儿没女,想认你做干儿子,我家有房子有自留地还有钱。”
老甘头像极了梁希全,欺软怕硬外强中干,他家有座金山我也不干。我像李玉和那样、大义凛然地转身离开?一桌子菜让我拿不动腿。老甘头只喝酒不吃菜,扔了也是糟蹋。我风卷残云把菜吃得干干净净,连点汤都没剩,外加六碗大米饭。我虽然没答应做他的干儿子,他对我格外照顾,偷偷给了我一把饭票。
第二天他问我:“你想干什么活?干什么活都行。”我没坐够汽车,说:“我想跟车拉矿粉。”老甘头把跟车的四个知青撤下来当小工,以每晚让他们回家作交换。我和太全、太安、郝文贵跟车,每天拉四趟矿粉,过上神仙般的生活。
石矿厂距离市区几十里路,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坐汽车,别提多舒服。每当中途经过罐头食品厂,能闻到炸鱼的鲜香味儿,馋的我们直咽口水。
捞不着品尝鱼罐头,白白浪费了香味儿太可惜,如果经过这里吃块窝窝头,味道肯定不一样。那天晌午我多买个窝窝头,掰成四瓣。当汽车经过时,我们赶紧就着飘过来的鲜味吃窝窝头,再加上想象,和吃了鱼罐头一样解馋。
每天午饭,我们都留半个窝窝头,快到这里时拿出来,借味吃鱼罐头。
我们跟车经过市区,看过好几回一辆天蓝色“上海牌”小轿车,里面坐个年轻军官。司机说:“那是刘德才的专车,里面坐的军官是他儿子。”
刘德才是旅大警备区司令员,兼沈阳军区副司令员,旅大市革委会主任。他出身贫苦农民家庭,非常重视农村工作。去年他来盐场大队参观台田,大队张书记带领全大队社员修了半个月路,把弯路取直。刘德才来参观的那天,我们在地东头官道南挖台田,打头就是这辆天蓝色小轿车,后面跟了十几辆汽车。
那天下午司机修车,老甘头放我们假,我们四个人去爬莲花山。
一个老人在山腰种了一片高粱,为了拔草而发愁。对于我们来说,这点活儿不过举手之劳。我们一会儿工夫帮老人拔完草,他叫我“董师傅”,我感到很神圣,不但肩膀和他差不多一般齐了,说话声调都有了不少海蛎子味。
老人感慨地说:“毛主席上山下乡的伟大号召发表太及时了,我们城市人也有两只手,真不应该在城里吃闲饭,结果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没捞着到农村上山下乡,就在城里开荒种地,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上山下乡。”
老人说他当年漂洋过海从山东来到大连,叫“海南丢”。大连这座城市才七十年历史,原来是一座小渔村,叫“青泥洼”。大连的市名是老毛子取的,叫“达里尼”,日本统治期间改名叫大连。日本投降之前,大连人受的是奴化教育,很多人都会说日本话。日本人的仓库都在山洞里,我们住的大仓库,也是日伪时期留下来的。这里还是没开发的原始森林,山里面什么野兽都有。
老人说:“我小时候,经常和日本孩子一块儿玩,一起到付家庄赶海。日本人不让中国孩子进他们家,怕带进传染病,也不让自己的孩子进中国人的家。日本人爱喝紫菜汤,据说有个日本人患肺结核快死了,喝紫菜汤喝好了。苏联大反攻那些天,日本的工程师都换上军装,背着三八大盖,有人靠近就开枪。日本人投降之后,共产党和国民党在大连地区‘拉锯’,从山东过来的八路军住在山上。日本人留下的仓库里,好东西有得是。大人都去搬大米白面、罐头,还有大衣皮靴布料毯子等。我们这些孩子,专门去军火仓库搬武器。大孩子都有好几支枪,有长枪也有短枪。我和一帮小孩子,每个人都有一把王八盒子,一大堆子弹,没事就到山沟里‘乒乒乓乓’乱打。有天傍晚,从山上下来两个八路军,是山东口音,召集全体老百姓开会,让大伙儿把私藏的武器全部交出来。天快黑了,还没有人交枪。一个八路军生气了,从腰里拔出匣子枪往天上‘啪’‘啪’放了两枪,大声说,‘都快点回家拿!’老百姓跑回家里,把武器全部拿出来,在地上堆了一大堆。两个八路军拿不了,几个人装进大筐,抬到山上。”
有个知青叫毕可礼,已经二十六岁,回城的日子遥遥无期。他说:“你不像农村人,得去当兵,上大学。我家住在附近高尔基路,一次都没回去。”我说:“其他知青天天晚上回家,你怎么不回去?”他说:“我上山下乡三年,还没抽回城,没脸见家里人。”那天下雨没出工,他带我去他家。
我第一次走进城市人的家门,感到非常荣幸。
他家住在日式二层小楼上,房间狭窄而干净,人走在地板上直颤。哥哥上山下乡,弟弟才得以留城。哥哥浑身水泥点子,脚穿沾满黄泥的胶皮靴子,拘谨地坐在椅子上,和陌生人一样一言不发,和干干净净的弟弟判若两人。弟弟一尘不染,穿一件花衬衫,留着小胡子,彬彬有礼非常热情,给我俩倒了一杯水。
在我眼里,这座小楼就是皇宫,墙上的每块砖都是金砖,地板胜过金板。
两个月过去,一道长几十里的大围墙建成。
开车的那个山东兵提了排长,刘处长转业,罗助理提拔为副处长。我们什么都没改变,哪里来哪里去回小西山。临走前,大伙儿去逛天津街。
董云华小叔订婚,老爷捎信让我给他买两瓶青油,刷立柜和搪箱。
我被两个空瓶子难住了,到处也找不到。我们逛天津街时,一家一楼住户外面,放着一堆空酒瓶,我向晾衣服的大婶要两个,她让我快滚。老甘头请我喝酒时,把几个空酒瓶子带回来多好。太友大哥买了两瓶清油,匀给我一瓶。
我把清油带回家送给老爷,他迈远:“我让你买两瓶,怎么买了一瓶?”我像做错事,低头小声说:“我找不到空瓶子。”老爷说:“你买瓶果酒倒了,不就有瓶子了?”我搞了两个月副业挣公分,省下十三元钱伙食费,给爷爷、父亲、老叔每个人买了一瓶酒,给奶奶买了一包香草饼干,给妈妈买了一把梳子,给妹妹和弟弟们买了一斤糖还有头绳,自己买了一条尼龙华达呢裤子和一双板鞋,一只口琴一本《战地新歌》。我想买一把玩具枪,口袋里只剩下三分钱。
我连续三年报名参军,体检合格。因为偷书,总过不了政审这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