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草甸子地域广阔,屯与屯之间距离较远。只有四类人走村串户见多识广,一是艺人,二是货郎,三是算命瞎子,四是要饭的乞丐。四类人当中,只有乞丐理所当然地吃大户。遇上有情有义的人家,还让乞丐坐上席。办红白喜事、盖房子上梁、过年,杀猪时都能用上通条。乞丐提前掌握这类信息,早早到场,念喜歌或者“路引”。父亲化装成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c筐拖着要饭棍,在案发频繁的屯落要饭。他脖子上挂着两块猪骨头棒子,一进院敲骨头棒子念喜歌:
脚登云梯步步高,手攀花枝摘仙桃。要问徒儿哪里去,我到金梁走一遭。眼望高高一条龙,摇头摆尾往上行。行到空中定了位,单等主人来挂红。挂红挂在九龙头,年年五谷大丰收。挂红挂在九龙尾,为官爱民清如水。正念喜歌抬头看,来了福禄寿三仙。增福仙,增寿仙,还有刘海撒金钱。一撒金,二撒银,三撒骡马成了群,金银撒在宝梁上,荣华富贵万万年……一撒一元入洞房,一世如意百世昌!二撒二人上牙床,二人同心福寿长!三撒三朝下厨房,三阳开泰大吉祥!四撒四季配才郎,四季花开满树香!五撒五子登金榜,五凤楼前写文章!六撒六继情意长,六龙捧日放光芒!七撒七子团圆庆,七夕织女会牛郎!八撒八仙来庆寿,八十儿女伴君王!九撒九子同居住,九世儿孙列朝堂!十把不撒,一窝养俩!手拿红漆筷,站在窗户外,戳的快,养的快,养个儿子做员外……
辽南的喜歌和边外大同小异,有的从河北和山东那边流传过来,有的是本地产生口口相传下来。父亲会唱喜歌,是“狗岱子”唱过的,小西山历代孩子都会唱。遇上丧事,父亲披麻戴孝三百九叩,写“路引”,是跟太奶学的。
林甸县xx屯xx氏因新逝,今逢起程西行,不孝男xxx从xx屯泣扎花车一辆,红马两匹,黄牛一尾,鞍缠搭腰,一概俱全;钱买车夫一名,名唤顺心,一路小心侍候听用。随手所带金钱财宝一宗,包袱九个,冥资若干,供作一路之资。过关渡口,路遇冥府各路关卡,不准魑魅魍魉及强神恶鬼争夺。有马票为凭,一律放行。呜呼!云烟漠漠,地府茫茫,沿路多歧,逢山开道,遇水架梁,一溜西南大道,得儿哦号!若有胆敢争夺者,送到阴官治罪。阴阳一理,有法有章,依法论处,决不宽放,法律甚严,定究不宥。切切此令!右谕通知,金童引路去仙界,玉女伺候到西方。公元x年农历x月x日
一个五十多岁的乞丐汪财告诉父亲,有个八十多岁的老乞丐叫韩财。韩财好多天没出来要饭,住在一座没人知道的地窨子里,旁边有座孤坟。父亲骑马在大草甸子上认真寻觅,在一处孤坟旁边,找到一座地窨子。他进去一看,韩财病饿交加,奄奄一息已经不能说话。父亲给他喂水喂饭,抓药熬药,把他救活。
韩财并不感恩,说:“来找我的只有两种人,一是想杀我的人,二是想杀别人的人。能找到我的人肯定来者不善,能杀了我的人更是手眼通天。我当了大半辈子胡子,做了不少坏事,藏到哪里都有人找我算账报仇。我虽然没得罪过你,也得罪过你的家人或者别的人。兄弟,趁我还有口气,杀个活的过把瘾。”
父亲说:“咱们都是要饭的,你病了,我应该来看看你。”
韩财挣扎着坐起来,说:“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来干什么,能在这种时候看看我,和我说句暖心话,我就知足了。我有今个没明个,再不和人说说心里话,和没来过人世一样,算白活。我小时候家里穷,爹又死得早,三岁时老娘带我要饭,手里拖根要饭棍子打狗,脖子上挂两根猪骨头棒子念喜歌。老娘对我说,你什么时候扔了三根棍有了两根棍(筷子),这辈子就不用要饭了。我五岁那年,老娘病死在这座地窨子里。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拖出去,用棍子掘用手挖,挖了三天才把老娘埋了。为了扔掉要饭的三根棍得到两根棍,我六岁落草当胡子,练了一手好枪法,枪枪不空,九岁当炮头。我开枪有个毛病,站着和卧着都打不准,只有坐着才百发百中。因此,江湖上都叫我座地炮。那一年我在大青山投奔,头一回站着开枪就出了丑,一枪没打中天上的大雁,枪子儿落到山后,歪打正着打死一头正在吃草的老牛。从此后我的名声更响了,说我的枪法能隔山打牛,又叫我隔山炮。我不管走到哪里,随身都带着两样东西,一是枪,再是老娘牌位,每顿饭从不吃第一口,先供在老娘的牌位前。每逢老娘忌日,不管身在哪里如何凶险,我都在正晌午时之前来到这里,披重孝在老娘坟前跪三天三夜。我韩财大碗酒大块肉吃香喝辣快活了一辈子,能逃过三个朝代的官家围剿,但是没逃过这三根棍,老了又回到当初要饭的地方。我正等死准备到那边陪伴老娘,你来了。你不是个要饭的,往正里说,你是官家人,往歪里说,你和我是同行。”
父亲说:“你怎么知道?”
韩财说:“是你的手指头和眼神告诉我的。庄稼人的十根手指头勾勾,常使枪的人二拇指头勾勾。平常人看活人,眼睛里还是活人。杀人的人看活人,眼睛里都是死人。杀人的人身上带着杀气,带枪的人身上冒凉风。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你是官家的人,不是要我的命而是要别人的命。我当了一辈子胡子,杀我是罪有应得,不杀我是老娘在天保佑,让我下辈子做个好人,扔掉这三根棍。”
父亲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和肩负的任务,韩财立刻提供一条重要线索。
两个月前,占老疙瘩屯的占山家里盖房子上梁,他早早去占家念喜歌吃好嚼古。杀猪师傅给猪放完血,拿一根带尖的通条通皮串气,结果把猪皮扎漏了,又到邻居家借了根平头通条。他没等唱完喜歌,占家小儿子占山就烦了,顺手拿过那根带尖的通条,照他后腚一家伙扎了个血窟窿。他连滚带爬跑到街上,占山还在后面吓唬他,说:再看见你们这些穷要饭的,就像扎马一样扎透腔。”
占家土改前是大财主,从来不可怜穷人。
父亲把身上的钱留给韩财,说破完案就来接他,立刻骑马去了占老疙瘩屯。
大财主占天彪,在乡下有上百亩土地和几十头牲口,雇了几个长工,在县城还有烧锅坊。占家的两个大儿子分家另过,种地养马,两个女儿出嫁,县城的生意由小儿子占山打理。占山面如土色目光呆滞,下巴上几根稀疏的干胡子,就像苞米樱子。他常年穿一件古不古今不今的旧长袍,浑身一股烂木头味儿,像在土里埋了上千年。老婆霍红比他小十几岁,上过满洲国美人图,像从画上走下来的大美人。他岳父图占家产业,才把女儿嫁给他,否则绝到不了他名下。
霍红有姿色但是不风流,许多人打她主意都没得手。她守本分又不安分,就想嫁个军官做官太太。她爹当过土匪的“花舌子”,她也快人快语。她肚子里怀不住孩子也存不住话,说每天晚上都梦见一个骑大马挎匣子枪的年轻军官,一把将她抱到马鞍子上,跑到天边外国。占山怕老婆跟人跑了,白天晚上看着。
占山会木匠活,拉了一头晌锯做了几个桌椅板凳,晌午喝了点酒,睡了个晌觉。他醒来之后发现老婆不见了,找遍县城没找着。那当时,共产党和国民党在嫩江一带拉锯,今天你来明天我走。怕什么来什么,老婆真的跟中央军骑兵连的一个连长跑了。没多久,在共产党开展的土改运动中,父亲占天彪被镇压,土地、牲口和县城的财产被没收。一夜之间,占家成了穷户。共产党对占山有杀父之仇,国民党对他有夺妻之恨,他哪个党都恨,和国、共两党不共戴天。现在是共产党坐了天下,他从骨子里恨共产党。如果国民党坐了天下,他也誓与国民党为敌。那天午饭前,父亲骑马来到了占老疙瘩屯,在占山家街上下马栓桩。
占山开门出来一看来人架势,心里明白大半头不抬眼不睁,说:“我是占山。”父亲说:“我找的就是你。”占山说:“我现在跟你走。”父亲说:“把那根带尖的通条带上。”占山进屋,拿出带尖的通条。父亲:“就你一个人?”
占山说话像念经:“我爹被打死我妈被吓死,哥兄弟分家另过。我姐姐妹妹嫁人,我老婆被人拐跑了,我无儿无女,不是我一个人还有谁?”
父亲说:“你是个明白人,知道我想要什么,还想知道什么。”
占山试探:“进屋喝两盅?”父亲咽了口唾沫:“那就喝两盅。”
占山拿出一坛酒,给父亲倒了一碗自己倒了一碗:“这是我家锅坊烧的酒。”
父亲尝了一口:“好酒,弄点下酒菜更好。”占山说:“有猪皮。我早上熬猪皮冻,已经凉透。”父亲迫不及待:“快去切点来。”占山转身去了外屋地。
占山在外屋地切猪皮,对屋里说:“你不出来看着,不怕我跑了?”父亲在屋里说:“我说你是个明白人,能跑你早跑了,能等我来请?再说你跑得了吗?往哪儿跑?”占山把菜刀在菜板上使劲剁了几下,看父亲没有动静,又说:“不怕我冷不丁用菜刀把你剁了?”父亲笑着说:“我要是怕你剁,还敢来你家和你喝酒?你要想害我,下点毒不就得了。别扯那些没用的,我馋酒了。”
占山说:“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共产党,”端一大盘子猪皮进来,还有大葱大酱,“唉,猪皮冻我是吃不上了。”父亲吃了几块猪皮冻,喝了半碗酒:“猪皮冻有嚼头,下酒。”占山到底没撑住,裂嘴哭了:“我蜡台不高了,就剩蒂巴了,再熬也熬不成猪皮冻了……等我喝醉了,你一枪把我毙了吧……”
父亲劝:“没喝酒你还挺钢骨,喝点酒倒散架了。我不打你,也不白喝你酒,有什么想法就说,我肯定照顾。反正我也得要饭,权当来你家来要饭。”
占山擦干眼泪擤完鼻涕,平静下来:“我一个人哪死哪了,那八个兄弟上有老下有小。你要是能放过他们,替我积德你也积德,我到了那边也感谢你。你要是抓,我也挡不了你,让他们和我一块儿走,到那边还有个伴。”
父亲说:“对谁有气就冲谁来,别拿哑巴畜生下手。一百多匹马不是个小数,都惊动了省里。我要是答应你不抓他们,就得犯错误。”占山问:“你什么时候去抓他们?”父亲说:“我们吃饭,也让人家吃饭,不着急。”
两个人把一坛酒喝光,吃光一大盘子猪皮,父亲还吃了几个粘豆包。
占山喝的东倒西歪:“酒替你把我五花大绑……让我跑我也跑不了了……现在枪毙正好……不知道害怕……我得告诉你实话……是怎么想起来扎马……不管哪朝哪代,大概家家户户都有个煽风点火、搬弄是非的人。这个人不是落井下石就是无中生有,升米恩斗米仇。虽然我恨共产党,要不是我妹妹总冤屈我大哥,我还不能往这条路上走。她自己的事弄得一塌糊涂,还东一嘴西一舌总掺和事。我大哥的马长膘,我妹妹说是偷她家麦子喂的。她男人在外面坑蒙拐骗不打正点,我爹管不了,我大哥为她操心上火,她反说我大哥偷了麦子心虚。她挑唆全家人不理我大哥,把我大哥当贼防。她没得好,我大哥也没不好,马越养越壮。我妹妹把通条磨尖,三更半夜去我大哥家扎马。我大哥知道是妹妹干的,把事压下来。外面传得爆土扬场,还扯上了国民党反攻大陆要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我看机会不错,找了几个和共产党有仇的人,以这事为由头,组成团伙分头扎马,给共产党制造混乱。我不是自己犯罪诬赖我妹妹,马是我扎的,和她和我大哥都没有关系。实际上,我爹要是别听我妹妹的话,主动交出财产,还死不了。我爹谁的话都不听,就听我妹妹的,走上了绝路。在扎马之前,我还放过火、投过砒霜,不知道毒没毒死过人。我已死到临头,还掖着藏着干什么?让你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也死得坦荡。戴发他们破了一年案,被我们几个人当猴耍了一年。他们到西边破案,我们就到东边扎马。他们到东边破案,我们又到南边扎马。他们藏到北边等我们上钩,我们按兵不动,让他们傻等半个月。甜菜屯的金长今哥俩吹牛,说是他们扎的马,被戴发他们抓回去交差,做了替死鬼。戴发刚回县里,我们又开始扎马。我正在烧火准备做饭,浑身忑忑定不住神,不知不觉人就畏了,知道大限到了,来人抓我。你在外面喊我,我没跑没藏,出来自报家门……”
占山醒酒之后,已经到了午后时分。父亲将一根棕绳用刀截成八截,每截一庹长。他说:“用你家一根棕绳,好绑人用,我都记账,回去就还。”
占山说:“记什么账,我死了什么都带不走。先把我捆上吧。”
父亲说:“用绳捆着不好看,还费事,我不捆你。”
占山感慨地说:“你这人了不得,共产党更了不得。我死到临头才明白,共产党杀我爹是为了穷人,国民党拐我老婆是缺德下道,两码事。”
父亲说:“人格有毛病,做什么事情都错。性格有毛病,做错了还能改正。”
占山说:“叫国民党杀了我冤,让共产党杀了我认头。怪不得那么多人跟共产党走,死了还觉得光荣。我要是没犯罪,宁肯为你牵马坠蹬,唉,晚了。”
父亲说:“共产党的政策是镇压与宽大相结合;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者受奖。你主动坦白,没隐瞒罪行,还为我提供线索,积极配合破案,也在宽大立功线内,我会如实向上级汇报。你要是没有人命案子,保命没问题。”
占山跪在地上:“共产党给我条活路,权当我爹活了。爹,我没活够啊!不管是死活,我都帮你破案,”起身,“爹,你上马我牵缰,我给爹喂马。”
父亲笑着说:“马让爹喂饱了饮足了水,你把门锁好,带爹去绑人。”
占山和父亲骑马出了屯子,去了七个屯子抓了八个人,九天破获这起轰动省城的扎马大案。那天落日之前,父亲骑在马上,后面栓着一长串案犯,威风凛凛地走在县城大街上。县城万人空巷,群众拍手称快,对着父亲大声喊:“一根绳!一根绳!”父亲不费一枪一弹,只用一根绳子就绑回了一串扎马的坏人。
晚上,程广泰在公安局食堂设宴,为老战友庆功。
父亲向程广泰汇报老乞丐韩财和占山对破案有功,他表示可根据实际情况适当量刑,甚至免除刑罚。对于韩财的养老问题,还要进行研究。
那当时,国家还没制定养老院制度,福利事业都靠政府领导,群众内部互助,自愿联合安置孤老残幼。在林甸,还没有一家这样的机构。
第二天,父亲骑马回了一趟家,和爷爷奶奶商量,要把韩财接到家里。
让父亲没想到的是,爷爷奶奶一口答应。儿子死里逃生,现在成了有功之臣,当爹当妈的再糊涂,也不能给儿子添麻烦,马上收拾房子。季淑清更是没说的,把一直不舍得用的被褥拿出来晾晒。爷爷套马赶车,和父亲一起去地窨子,接韩财回家。几天之前,韩财爬出来地窨子,跪在老娘坟前咽了气。
父亲为韩财披麻带孝,按长辈礼仪,把他安葬在老娘的坟旁边,了却他的生前心愿。董云程为一个老胡子披麻带孝当爹发送,在大草甸子上传为美谈。
父亲一想起韩财就心酸,刚要扔掉三根棍,人就没了。他正式成为区派出所见习特派员。他身背匣子枪,怀揣勃郎宁,马鞍子上挂一枝莫辛纳甘步枪。
他每天到各屯巡查,“一根绳”来了,群众心里踏实,犯罪分子闻风丧胆。想犯罪的人打消了念头,犯了罪的人不是投案自首,就是逃之夭夭。群众把他传得神乎其神,父亲很不好意思。对比昔日枪林弹雨的战场,破获这点案子对付这些蟊贼,如同在家里关门关窗打苍蝇抓蚊子,下夹子打耗子。
那段时间,区里的治安情况最好。没有小偷,没有凶杀,没有刑事案件,连家庭矛盾也很少发生。哪个屯邻里间产生纠纷,兄弟、夫妻、妯娌、婆媳间产生矛盾,只要“一根绳”知道了,都去调解。经他一说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父亲遇上什么事管什么事,不管分内分外。途中遇上两条撕咬的狼,他也一枪打死那条凶恶的。父亲当财粮,带民工修路,干哪一行都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