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满州国协和会征兵,在永宁城设立验兵站。杀牛婆仿佛一位大义妻子,送丈夫保家卫国,亲自带白成太报名。他又是第一个被验上,坐着大马车去复州城。只要离开了杀牛婆,白成太的病无影无踪,为自己的种种行为感到耻辱。他决心在队上好好干,升官发财娶富家小姐,彻底脱离杀牛婆和那个破家。
别的新兵被编进队里,只有他被关进剿匪处,开始三堂会审。原来那个验兵官的全家老小,被一个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身兼胡子和兵痞的仇人杀得鸡犬不留。他根据白成太的一身本领和形象,认定他是个杀人如麻的土匪胡子,再是哗变倒戈的军官和兵痞。要不是白成太能言善辩,当既被被拉出去枪毙。
警务分巡天天过堂,让他招出当土匪胡子兵痞的经过,不招就打。白成太吃了三天糠饼子喝白菜汤,还吃了三天“棒子炖肉”喝辣椒水。他一口咬定自己私读兵书,爱好兵事。警务分巡没法处置,把他当成“兵漏子”编入“勤劳奉仕队”,送到大石桥镁矿,给日本人做苦役。白成太下了半年矿洞子,过着地狱般的生活。他染上霍乱,被日本工头扔进“万人坑”。他躺在死尸堆里,想起躺在杀牛婆身边的滋味,简直躺在天堂王母娘娘的怀里。杀牛婆对他恩重如山,他如果能活着回去,一定一心一意好好过日子。夜里下了场暴雨,把他浇醒退了烧。他一分一寸地往外爬,没到天亮,终于爬出“万人坑”,一路要饭回到小西山。
白成太九死一生拣条命,让杀牛婆痛悔万分,死的心都有,当初不该把他逼上死路。她把沙岗后地里的青苗全毁了,重新种上麦子和粳米。她和孩子们把粗粮挑到永宁城,卖钱给丈夫买细粮,自己和孩子们吃地瓜喝海秧菜汤。
白成太脱胎换骨变了个人,起早贪黑像驴一样干活,对老婆孩子照顾的无微不至。杀牛婆把丈夫不耻的过去忘的一干二净,认为是烧香念佛的回报。
没多久,白成太后悔不该回小西山,应该去龙潭山当胡子。更让他厌烦和无法忍受的是,杀牛婆把他当儿子一样照顾。过去,他最盼望夜晚来临。他躺在她温暖的怀里,像婴儿睡在母亲怀里,舒舒服服一觉睡到天亮。现在,他如同睡在一条腥膻的母牛身旁,噩梦频频。梦中的杀牛婆变成牛鬼蛇神,用一对犀利牛角把他戳得稀巴烂。为了躲开杀牛婆,他夜里提着灯笼,到沙岗后地里干活。
他累了,坐在垅台上歇一会儿,接着再干。困了,他躺在地垅沟里睡一觉,天亮也不回家。为了让自己更加劳累忘记烦恼,他又开了两亩地。
他的欲望不但没被消磨,倒成了清明过后的野草,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杀牛婆把他当成儿子照顾毁了自己,杀牛婆的一切都是假的,任何女人都是真的。属于他的女人只为他一个人所生,他也只为那个女人所生。他终于看见属于他的那个女人的身影,闻到她身上的体香,听见她的脚步声,一步步朝他走来。
白成太在沙岗后侍弄庄稼,一个崇俊的赶海大姑娘,在树林子旁边走过。他码过大姑娘脚印,家住盐场老于家二道街。那天,他装作去找被狐狸叼走的小鸡,尾随在大姑娘身后。大姑娘像仙女下凡,一边走一边哼着好听的小曲。大姑娘杨柳细腰窈窈窕窕,来去匆匆脚步轻灵。大姑娘是一棵艳丽桃树,他眼珠子是两块石头,落上去砸得桃花落下一层。他能和大姑娘过一辈子,千刀万剐也值头。
杀牛婆什么都依着他,是让他一直不离开她,让他别有太多想头。假如他勾引大姑娘养汉,杀牛婆不把他大卸八块,也像骟牲口那样劁了他。她威胁:“你对我三心二意,别怪我手下无情。”杀生的人说话,决不是吓唬小孩子。
每天能看大姑娘一眼,白成太就心满意足。他每天放出一只小鸡勾引狐狸,很快被吃光。他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一个能接近她的理由:赶海。
他不是海边人,赶海是外行。让他刨海蛎子、刮海荞麦、抓螃蟹,如同让男人纳鞋底、纺线、打袼褙。那天,他扛着一把叉草的木叉,去北海叉鱼。杀牛婆说:“除非海里的鱼变成秫秸捆。”她哪里知道,丈夫心怀鬼胎另有所图。
潮水退到一半,白成太下到老牛圈里再出石门沟,走上海中间青石线北头。他站在礁石上,用木叉子在水面划拉来划拉去,盯着大流上的“羊鼻子”。
大姑娘走下羊鼻子,牵下一只肥“羊”。大姑娘在礁石边拣海螺,龙王庙也往这边倾斜。大姑娘在石棚边抓螃蟹,太阳露出云层,为她照亮。大姑娘用海秧菜刀捞海秧菜,一道道波浪帮她前拉后拽。海风轻柔,没有他对大姑娘温柔。浪花多情,没有他对大姑娘痴情。潮水滚滚奔涌,哪有他对大姑娘心潮激荡。
他没有机会表达,大姑娘对这一切也一概不知。整个北海只有他俩,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他在心里焦急地呼喊:快来一场大瘟疫,让世上的活物统统死绝!快降下一把‘呜呜’飞转的快刀,将世上的人拦腰斩断,只留下我和她!天地间是我俩的大洞房,到处都是热炕头!我俩一根布丝不穿,冷了披床棉被,热了光溜溜。她累了我背着她,我累了上炕搂她睡。家家户户我俩随便进,鸡鸭鹅狗随便杀,好吃的东西我俩随便吃,好用的东西我俩随便拿……
白成太站在礁石上胡思乱想,每一滴海水都凝聚一个销魂的故事,整座大海盛不下他的欲罢不能。直到他下身发凉海水漫过腰际,才知道涨潮。
大姑娘c着沉甸甸的大筐,正攀往山上。他扛着木叉子,急匆匆趟水上岸,进入石门沟爬上老牛圈。他站在一堆残垣断壁上,眼睛一眨不眨向东眺望。
饿狼你们都哪儿去了?赶快跳到大姑娘前面。大姑娘惊叫着往他这边跑,他扑过去把狼打死,把她紧紧楼进怀里,一切顺理成章。可惜,连只兔子都没蹦出来。他万般无奈地目送大姑娘上坡下坎,过了沙湾底,消失在大树林子里。
他不知不觉泪流满面,眼泪第一次为心爱的姑娘而流。一个月过去,他空手去空手回,再叉不到鱼非露陷不可。再赶海,他既琢磨感情也琢磨鱼情。
为了靠大姑娘更近,他下了青石线趟过西大流,来到三块石上。三块巨石巧妙拼接在一起,远古一定有个巨人,在海中间砌了座井台或者灶台。黑黝黝的井口内,海水在石缝间来回冲刷涌动,“啪啪”撞击石壁,浪花不时从井口飞溅而出。井壁上覆盖一层海螺,一只只赤眼红螃蟹攀上爬下。石缝间,一群群黑刺挠鱼游进来游出去。天块晌了,白成太从筐里拿出一把海蛎钩子,刨开井台上的海蛎子,抠出肥肥的咸咸的海蛎子肉,就着苞米饼子充饥,等待涨潮。
涨潮了,一片片黑影不时掠过海面,白成太以为空中上来云彩。一条大鱼跳出水面,澎了他一脸又苦又咸又涩的海水,辣的他睁不开眼睛。等他能看清东西,发现一群群大黑刺挠鱼,围着三块石游来游去。他把剩下的饼子扔进井口,黑刺挠鱼一窝蜂顺石缝游进去。他站在井台上手持木叉,猛地向井里刺去。
他一次次猛刺,徒劳无益气喘吁吁,木叉子根本叉不到鱼。
他去盐场铁匠炉,让大铁匠打造一把尖利、带倒戗刺的两股渔叉。第二天赶海,他拿着新渔叉来到三块石。涨潮时,他向井口投下饼渣,引诱一群群黑刺挠鱼,顺石缝争先恐后地游进来。他一次次举起鱼叉,对准井口内捣蒜般猛刺。水深鱼叉发飘,他刚举起鱼叉,鱼已逃之夭夭,好比扔石头吓唬空中大雁,除非鱼跳出来让他扎。他叉不着鱼也无法接近心上人,地撂荒还被杀牛婆埋怨。
他的热情像立秋后的天气,一天天变凉,失落的心情成了一树夭桃落地。他无比怀念当护城兵的生活,手里的苞米饼子变成炸弹,一使劲撇进海里,打了个长长的水漂。金黄色的饼子在水面上连跳几十下,变成强弩之末慢慢滑行。
饼子沉下去的瞬间,海面翻起一阵阵水花。一群群黑刺挠鱼迅速聚拢,争抢食物。扔了饼子,白成太感到肚子饿了,更让他愤怒和绝望。他想大姑娘想死了也没人可怜,索性连渔叉也不要了,一扬手狠狠投向海里。从此后他死了心,再不来赶海,不看什么大姑娘。他刚要上岸,身后海面上,海水“稀里哗啦”响不停。他回头一看吓了一跳,一条大黑刺挠鱼像落水的牛犊子,带着鱼叉在水里绞劲儿扑腾,吓得一群群白花花的小梭鱼丁子窜出海面,在礁石上落下一层。
他无意中投出去的渔叉,歪打正着刺中一条大黑刺挠鱼。大鱼无法摆脱鱼叉上倒戗刺,一次次沉到水下,再一次次浮上来。他愣在那里,直到大黑刺挠鱼折腾没劲了,雪白的鱼肚漂上海面,才脱光衣裳进进海里。他游近大鱼,小心翼翼抓住鱼叉。垂死挣扎的大黑刺挠鱼猛地翻身,“哗啦”一下把他带进海底。
他呛了几口咸涩的海水,仍死死攥住渔叉。他挣扎着露出头,大口喘气。大黑刺挠鱼垂死挣扎,想将鱼叉挣脱。他两脚踩水,和大黑刺挠鱼分分秒秒僵持。鱼终于没劲了,慢慢浮上海面,张开大嘴逐渐僵硬。他把鱼拖到浅水里,欣赏战利品,真是个天大奇迹。他把脚伸进巨大的鱼嘴里,又试图把脑袋伸进去。他构想杀牛婆和孩子们见到大鱼时,那种欢呼雀跃的动人情景,把一切忘在脑后。
涨潮了,白成太像拖着一艘小船,在把大鱼拖上海滩。他到山上折来树枝,用树根扎成一架小爬犁,选一处缓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大鱼拽到“羊鼻子”。他用树根做成绳套套在脖子上,洼底草上拖拽,好不容易把大鱼拖回家。
杀牛婆用大秤一称,大鱼重一百二十八斤!他们都产生了报恩念头,小西山人不接纳他们,就没有眼前的一切。杀牛婆一份份分鱼,他挨家挨户送鱼。那天晚上,小西山家家户户飘出炖鱼的鲜味,把三里五村的馋猫全招来了。
每天,白成太带了苞米饼子,名正言顺地扛着鱼叉,去北海叉鱼。每当涨潮,他用苞米饼子打水漂,闭上眼睛投出鱼叉,然后背过身子听动静。
他浪费许多粮食,失去几十柄渔叉,再没碰上好运气。越是得不到,鱼和大姑娘他都要,一天不赶海都不行。他带来盘围网,涨潮时往三块石井口投下饼渣,涨潮后罩住四边。鱼群在石缝之间游窜,他用渔叉朝井内捣蒜般乱刺,偶尔有倒霉的黑刺挠鱼被叉中。他走火入魔欲罢不能,再得不到大姑娘非疯了不可。
他不得不做出一个罪恶决定:先礼后兵。如果大姑娘依了他,两个人远走高飞,他下半辈子为她而活为她而死。大姑娘不从,他先把生米做成熟饭,再掐死她埋进沙湾底北头。他来到沙湾底北头树丛中,用铁锨挖座埋人深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