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赵刚轻声唤。
妇人抬头,眼睛肿得像两个桃子:“军爷,俺男人上个月去凤阳运粮,说是被清军抓了壮丁。俺带着娃讨饭,娃……娃吃糠饼噎死了……”她掀开破棉絮,露出个更小的孩子,饿得直抽搐,“这是俺老二,才三岁……”
赵刚摸出随身的干粮,掰成小块递过去。孩子本能地伸手去抓,却没力气,小手垂在半空。妇人哭着把孩子搂进怀里:“造孽啊……这世道,当娘的连娃都养不活……”
远处传来巡夜官差的铜锣声。妇人慌忙把死婴塞进船板下的破棉絮里,拉着赵刚的手下跪:“军爷别说是我说的!他们要是知道俺藏了个死娃……”
赵刚扶起她,喉咙像塞了团棉花。他想起王大人的暖阁,想起那些举着金樽的官员,想起他们说“流民是刁民”“凤阳丢了再迁都”。原来,这金陵城的繁华,是用无数这样的血泪泡出来的。
回到驿馆,赵刚点亮油灯。案头的玻璃镜、西洋钟、苏绣还装在乌木匣里,在灯下泛着冷光。
他提笔蘸墨,却迟迟没落下。李昊要的粮饷,王大人要的“派兵守凤阳”,这些原本该是任务。可现在,他突然不想完成了——他不能拿着百姓的血汗钱,去买权贵的享乐;不能用自己的兄弟,去填南明官僚的烂摊子。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赵刚突然笑了,笑得有些苦涩。他想起在太行山时,李昊说:“咱们当兵的,得知道为谁而战。”那时他不懂,现在懂了——不是为那些在秦淮河上听曲儿的官老爷,不是为那些把百姓当草芥的皇帝,是为这些在泥里挣扎的人,是为那些饿死的孩子,是为那些死了都没人埋的流民。
他重新提笔,写下:“李统领亲鉴:金陵夜宴正酣,秦淮歌舞未休。然淮河饿殍盈野,凤阳烽火将燃。王御史言‘迁都可保’,臣以为,迁的是权贵,弃的是苍生。靖南营上下,愿守的是百姓,而非一座将倾的楼。”
写完,他将信仔细封好。窗外,月亮终于沉进了秦淮河底,水面浮着几片画舫的灯笼,像飘在水上的纸钱。
次日清晨,赵刚去码头送王大人的回信。
码头上,漕船正往北方运粮。可赵刚凑近一看,粮袋上印着“凤阳赈灾”的字样,掀开却发现里面装的是沙土。押运的官兵看见他,赶紧把粮袋盖严:“赵大人,这是往凤阳送的‘粮’,您可别声张。”
赵刚没说话,只是望着漕船远去。他知道,这些沙土运到凤阳,只会让更多人饿死。
回程时,他在茶棚遇见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汉子盯着他腰间的佩刀,突然开口:“您是靖南营的吧?我哥在李统领麾下当差,说您是个明白人。”
他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我哥写的,说您要是去凤阳,千万小心马督师的暗箭。”
赵刚展开,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凤阳守不得,督师要拿弟兄们的命换功劳。见了赵大人,说咱兄弟不当冤死鬼。”
茶棚外,马蹄声急。赵刚抬头,看见一队骑兵往驿馆方向去了——是王大人的亲兵,许是来催那五千两粮饷的。
他攥紧那张纸,突然觉得不再孤单。这世上,总有些清醒的人,总有些不愿当冤死鬼的人。
就像淮河岸那个抢炊饼的断腿男人,就像滁州那个递红薯的小孩,就像眼前这个冒死传信的汉子。
他们,才是大明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