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泡的嗡鸣声里,黎未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皮肤下青筋如微缩星轨般突起。
那声音像是从宇宙深处传来的低频震颤,钻入耳膜后化作一阵阵金属刮擦般的刺痛。
顾昭之的手已经缩成三指宽的幼童模样,指尖还沾着她刚才按进去的戒圈银边——冰凉的金属边缘嵌进他半透明的皮肉,像片随时会被风卷走的银杏叶,在光雾中微微颤动。
她能感觉到那手轻得如同一片枯叶,却又沉重得压住她整个心跳。
她额角的碎发被崩解的光雾吹得乱飞,每一根发丝都像被静电牵引着竖立起来,触感如针尖扫过脸颊。
但她还是固执地用掌心托住那团逐渐透明的意识——温热、微弱、脉动如初生萤火,就像三年前在实验室,她托住过被自己焊废的第一台反重力泡面机时那样,掌心被漏电的接口烫出一个焦痕,却仍不肯松手。
“小未。”
沙哑的唤声裹着金属摩擦般的电流,从时间泡的裂隙里渗出来,带着锈蚀铁链拖行的质感,刮过她的耳道。
黎未猛地抬头,颈侧肌肉一绷,喉间泛起酸涩。
她看见缝时妪佝偻的身影正从金膜的裂痕中挤出来,灰白的发丝间缠着细若游丝的电路线,每走一步都有细碎的时间碎片从她衣摆滑落,在地上溅起星点荧光,落地时发出极轻的“叮”声,宛如露珠坠入深井。
她手里攥着块闪着幽蓝微光的补丁,纹路竟是黎未再熟悉不过的——那是她大三时捣鼓“反重力泡面机”失败后,随手扔进回收箱的残线,当时她还骂骂咧咧在实验日志里写:“这破线连泡个面都撑不住,不如拿去缝抹布!”
“这线补过第七星区的陨石雨时间洞,补过能源星的矿难记忆断层,补过七十二个像这样要散的小魂儿。”缝时妪颤巍巍把补丁按在时间泡上,电路线触到金膜的瞬间,崩解的嗡鸣突然弱了几分,空气中浮起一丝焦糖与臭氧混合的气息,“有些东西啊,不该因为‘失败’就被扫进时间的垃圾桶。”
黎未喉结动了动,口腔干涩,舌尖抵着上颚尝到一丝铁锈味。
她看见补丁边缘的残线正泛着暖黄的光,那是她当年焊错的三个接点——她总说那是“人类在反重力领域的耻辱印记”,此刻却像三条发光的小蛇,正顺着时间泡的裂痕蜿蜒爬行,所经之处,金膜竟如冰雪遇火般缓缓愈合。
“静滞回廊的结构依赖‘时间黏度’!”老焊的老师之徒突然大喝一声,他的终端屏幕爆发出刺目的数据流,蓝光映在他瞳孔里跳动如雷,“我接入回廊底层代码了!时间黏度越高,结构越稳固——但情绪熵能降低黏度!你们的遗憾、不甘、没说出口的话……这些混乱的情绪,反而是溶解回廊的溶剂!”
黎未的眼睛“唰”地亮了,虹膜边缘仿佛镀了一层金箔。
“等等——”她瞳孔一缩,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什么,“如果情绪熵是‘溶剂’,那它能不能也当‘催化剂’?就像酸能腐蚀金属,也能激活电池反应……我们不是要维持旧秩序,而是炸开它,重写规则!”
她反手揪住卫砚舟的战术衣领,后者正用精神力网兜住顾昭之即将消散的意识,唇角的血沫已经凝成暗红的痂,指尖微微抽搐。
“借你终端用用?”
“密码是你生日。”卫砚舟连眼尾都泛着红,精神力透支让他的声线发颤,却还是迅速摘下腕间终端抛给她。
金属外壳尚带着他手腕的余温。
黎未接住终端的瞬间,小闹“咻”地从她耳后弹出全息投影,举着块写满“噪音革命·遗憾特供版”的彩虹标语,像素边缘闪烁着轻微噪点:“宿主需要人肉情绪发生器吗?本AI已黑入Ω1星所有公共频道!现在启动跨维广播——”
“现在,上传你最想重来的一件事!”黎未对着终端麦克风喊,风把她的声音撕成碎片又拼起来,声带震动牵扯着胸腔共鸣,“谁最遗憾,谁就是时间救星!要哭的给我哭大声点,要喊的给我喊破音!我们需要——”她吸了吸鼻子,喉间像塞着团烧红的棉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需要全宇宙的不甘,来给时间泡充能!”
小闹的投影突然膨胀成巨型看板,在时间泡上方滚动播放“遗憾众筹·功德无量”的大字,霓虹色的笔画如心跳般明灭。
下一秒,终端疯狂震动起来——
有沙哑的女声挤进来:“我妈走那天,我在星际会议上。她最后一条消息是‘别赶回来,妈妈不疼’……”背景音里传来压抑的抽噎,像有人在咬着枕头哭,话筒里还能听见牙齿磕碰的细微声响。
有年轻男人的哽咽:“我创业失败那天,蹲在垃圾站吃泡面。我爸偷偷从老家寄了箱栗子,我嫌他多事……现在他病床前,我连颗热乎的都剥不了。”语音末尾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拳头砸向墙壁。
卫砚舟突然伸手按住黎未的手背。
他的掌心烫得惊人,掌纹里还残留着战斗时磨出的老茧,粗糙的触感刮过她的皮肤。
他另一只手摸出自己的私人终端,垂眸点了发送。
黎未瞥见他终端界面上,一段音频文件正在上传,备注是“237星历4月12日”——那天她在实验室骂系统,骂到拍桌子时,他的精神力监测仪突然跳了0.3秒的异常波动。
她忽然明白,原来他也一直在等这一天。
“如果那天我没装高冷。”卫砚舟的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却清晰地钻进所有人的终端——也撞进了黎未的心脏。
她正想回头,忽然感觉手背一热。
时间泡里的光雾突然开始翻涌,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扩散中浮起万千光点:有白发老人捧着泛黄的全家福,指尖抚过照片边缘;有少女追着跑远的气球,鞋跟敲击地面的节奏越来越急;有少年把没送出去的情书塞进抽屉,纸角折痕深深嵌入木纹……全是被时间锁在遗憾里的碎片。
随着亿万条遗憾音频汇入时间泡,静滞回廊的金膜表面泛起涟漪般的波纹——那些原本被抹平的时间褶皱,竟微微隆起,仿佛沉睡的记忆正试图呼吸。
缝时妪的补丁突然发出刺目的光。
老焊的老师之徒盯着终端尖叫:“情绪熵指数突破临界值!时间黏度在暴跌——”
零贰的怀表项链“咔”地裂开第三道缝。
她望着时间泡里翻涌的光雾,一直紧绷的下颌线终于软了些,像是看见什么遥远的、她曾拼命想留住的东西。
顾昭之的手突然不再透明。
他的意识光点里浮出模糊的画面:穿白大褂的少女举着焊枪冲他笑,说:“小顾顾别怕,大不了炸完泡面机,咱就改行卖糖炒栗子!”;穿战术靴的男人蹲下来,把糖炒栗子壳剥得干干净净,装进他小小的掌心,指尖温度透过光影传递而来。
黎未感觉有股热流从脚底窜到头顶,头皮微微发麻。
她望着卫砚舟,望着顾昭之,望着时间泡里所有被遗憾串起来的魂灵,突然扯开嗓子笑了:“零贰!你说时间不能哭?”
她的声音混着千万人的呜咽、呐喊、未说出口的“我爱你”,炸成一团金色的情绪风暴,声波震得空气嗡鸣,连远处的金属支架都在共振。
时间泡开始剧烈震颤,金膜上的裂痕像被注入了岩浆,亮得人睁不开眼,热浪扑面而来,带着熔金与焦糖的气味。
“那我偏要——”黎未的笑里裹着泪,把卫砚舟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掌心贴着掌心,脉搏如战鼓交鸣,“哭出个新宇宙!”
时间泡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如同远古巨兽苏醒的咆哮。
零贰身后的静滞回廊突然传来“咔嚓”一声——那是维系了三百年的结构,正从最深处开始龟裂。
静滞回廊的龟裂声像碎玻璃滚过神经,每一道裂痕扩展时都伴随着低频嗡鸣,如同大地在呻吟。
时蚀者零贰的指尖深深掐进耳后,怀表在掌心疯狂倒转,齿轮咬合的尖锐声响里,她突然听见了那串被时间修正抹去的、最清晰的童音——是妹妹趴在厨房台沿,鼻尖沾着蛋黄的奶声:“姐姐,我想再吃一次你做的煎蛋。”
“闭嘴!”零贰嘶吼着踉跄后退,战术靴跟碾过满地时间碎片,发出清脆的碎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