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都在逼她坠落时,有个人递出了唯一的阶梯。」
七月上旬,梅雨季拖着湿热的尾巴,空气黏腻得像一块拧不干的毛巾,蛮横地包裹住城市里的每一个人。
毕业典礼的喧嚣早已散场,大部分同学都已经奔赴人生的下一站,宿舍楼日渐空旷。
林满申请了毕业生暑期留校,整栋楼都安静得可怕,连走廊的风都带着空洞的回响,像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孤岛。
而她,是岛上唯一的居民。
下午,窗外阳光刺眼,将地面烤得滚烫。知了声声不绝,嘶哑地叫嚣着,吵得人心烦意乱。
手机在桌面上突兀地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号码——是他父亲的,但她很清楚,电话那头的人,多半是周琴。
那个永远用亲情做幌子,对她进行敲骨吸髓的女人。
航班取消了,也好。
前几天她不是没想过,想重新订机票回去看看父亲。
这几天的冷静,让她想清楚了不少事情。
这些年,周琴的贪婪,父亲的冷淡。
母亲的离开固然抽走了她生命中最后的温情,留下的“爱”算是她能站直离开,不必回头乞求任何人的资本。
而早已名存实亡的父女情分,不过是对童年最后一点温暖的不甘。当父亲选择另一个人,组建一个新的、没有她位置的家庭时。
她又何必再死死攥着那早已褪色的“父女情”折磨自己,死活不放呢?
林满握着手机,指尖冰凉。平静地划开了接听键。
“林满,你难道真的要不闻不问吗?”周琴的声音隔着电波狠狠扎进林满的耳膜。
“他有你,还有你儿子照顾,不是吗?”林满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照顾?”
“林满,你搞搞清楚,他是你亲爸!”
“现在躺在医院里,医生说情况不太好,你作为他女儿,难道不应该回来!?”
周琴的每一个字都包裹着道德绑架的优越感,居高临下地对她进行审判。
林满闭上眼。
父亲那张日渐模糊的面容,和这个女人尖酸刻薄的嘴脸,在脑海中交织重叠,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
周琴的声音变得尖利,“要么你立刻回来照顾,要么你出钱请最好的护工!你妈留给你的那笔钱,是不是该拿出来给你爸治病了!你也花过我们家钱读书,现在是回报的时候了!”
钱!钱!钱!又是这些钱!
瞬间点燃了林满心中积压多年的炸药。
从那天起,父亲除了不管不顾还剩下什么?
凭什么,每一次的退让,换来的不是体谅,而是更变本加厉的漠视。
需要她这个女儿的时候,她就是“亲生女儿”,不需要她的时候,她就是多余的、碍眼的存在。
一丝凄凉而自嘲的笑意,爬上林满的唇角。她终于明白,不斩了这腐烂的根,是绝对没有可能获得新生。
“钱,你想都别想,也不可能从我这里拿到一分钱!”
林满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的凄凉,“周琴,从他放弃做我父亲的那天起,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说完,她没有再给周琴咆哮的机会,径直挂断了电话。
指尖在屏幕上停留片刻,她毫不犹豫地点下了“拉黑”的选项。
世界终于,终于,彻底,安静了。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苍白失血的脸。
从这一刻起,她自由了。
窗外的阳光依旧热烈,蝉鸣声声不绝,却只觉得浑身发冷。湿漉漉的绝望,从四面八方将她包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这个房间太小了,小到仿佛连她的悲伤都无处安放。
她需要一点空间,或者说更大的空间。
林满随即抓起桌上的素描本和一支笔,脚步虚浮地走出宿舍楼,漫无目的地在傍晚的校园里游荡。
暑期的校园,没有了喧嚣,宁静寥落。她不知道要去哪,只是本能地朝人少、安静的地方走去。
不知不觉走到了西侧那片高大的梧桐林。高大浓密的梧桐枝叶交错,在地面投下斑驳交叉的光影。找了个最僻静的长椅坐下,整个人蜷缩在角落,呆滞地看着手上的素描本。
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茫然的前路……所有的一切都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困在中央。
她低下头,长发滑落脸颊,遮住了她微红的眼眶和紧咬的下唇。
不许哭!哭了......也没有人心疼!
这不是常态吗?从前都是这样是挺过来的,不是吗?
忽然,不远处传来几声属于男生的说笑声,夹杂着一些她听不懂的实验术语。
林满下意识地望过去。几米开外,几个男生正朝着这边走来,为首的那个身影,即使隔着朦胧的余晖,也让她心头一跳。
黑色t恤,深色工装裤,袖口处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那个男生,是他?认真打量后,确定是顾沉。
他正和身旁的同伴低声交谈着什么,眉头微蹙,神情专注。
林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在最狼狈、最不堪、最不想被任何人看到的时候。
被发现了怎么办?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低下头,抓起身旁的本子挡住脸,身体往长椅的另一端缩了缩,祈祷他们快点走过去。
然而,顾沉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这几天都在那栋沉闷的计算机实验楼里做项目实验,终于结束,走出来长长舒了口气。
他和同伴讨论着一个棘手的算法,眼角的余光被不远处梧桐林下的一个落寞背影攫住了全部心神。
林满?
即使她缩成一团,他也认得出来。
她独自坐在长椅上,长发垂落,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让人心揪的脆弱感。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也将她周身的孤寂无限放大。
仿佛又回到了一个月前那个暴雨倾盆的下午。
.....
虹桥机场,人声鼎沸。顾沉的目光却越过一切嘈杂,精准地锁定了她。
那一瞬间,时间发生了折叠。眼前这个被雨淋湿,眉眼低垂的女孩。与记忆深处那个站在光束下的身影,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四年前,设计大赛颁奖礼。
她手捧奖杯,站在台中央,像一株被阳光照亮的初绽栀子,自信,耀眼,浑身散发着清冽的香气。惊艳,一次精准的撞击。
名为“欢喜”的种子楔入他心脏的裂隙,在往后一千多个日夜里,沉默而固执地生根。
典礼结束后,他犹豫不知道以什么理由上前时,只看到她匆匆没入人群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