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塔下的细流仍在渗出,油光在晨光中微微颤动,像一层浮在铜镜上的薄锈。甘草蹲下身,指尖蘸了点水,在鼻下轻拂——腥气滞而不散,非浊物所致。
他未语,只将药囊解下,抽出一根银针插入水流边缘的石缝。针尾微震,抽出时附着一缕黑絮。他捻开,置于火折之上。火焰腾起半寸,焦香骤现,带着一丝甜腐,是曼陀罗灰烬混了断肠砂的余毒。
“第三阶滤池。”他低声道,“昨夜残卷所记,不是虚言。”
防风站在身后,肩头绷紧,汗水浸透内衫。他盯着那缕黑灰,声音发沉:“若水源早被投毒,为何军中医官毫无察觉?”
甘草收针入囊,起身拍去尘土:“因为他们查验的是第二阶净水池,而真正的毒源,藏在最后一道过滤之前。等他们发现异常,全营已饮下三日毒水。”
两人折返医帐。病患横卧满地,呼吸急促,唇角泛青。甘草翻看病历,一页页扫过,目光停在用药记录上。
“防风汤。”他念出声。
防风皱眉:“我拟的方子确有此名,但剂量绝无问题。常规用量,甘草六分,商陆三分,佐以陈皮、金银花引经……”
“可这里的记录,”甘草指尖点在纸面,“商陆加至九分,且无批注说明。更怪的是,药渣中检出的商陆粉,纯度极高,近乎精炼,绝非军营常备药材。”
防风接过药渣袋,捻了一撮,凑近嗅闻。片刻后,脸色微变:“这不是普通商陆,是‘炙商陆’,需用蜜炼三遍,再焙干研末。军中无人会这般炮制。”
甘草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封面斑驳,题签已焚毁大半,仅剩“太医院药政通则”五字。他翻至中间一页,指给防风看:
“药材增减,逾三分者,须三级复核,院判朱批方可施行。此方修改未经备案,却已执行,是谁越权?”
防风沉默片刻,忽然伸手翻开病历夹底页。一张火漆封存的副本滑落——正是《防风汤》原始配方,由中和堂备份留存,随行携来。
两相对照,立见破绽。
军营档案用纸质地细腻,墨迹浮于表面,笔锋僵硬;而原始副本纸色微黄,墨痕渗入纤维,显是旧物。更关键的是,印章位置偏移半分,印泥色泽偏红,非太医院标准朱砂。
“伪造。”甘草断言,“有人换掉了备案药方,借你之名,改了剂量。”
防风喉结滚动,手指攥紧病历边缘:“我签字时,确为原方。修改发生在审批之后,由‘人参院判’亲自核准——时间是苏木案发前夜。”
甘草眼神一凝。
那人三十年前便涉足逆药阁旧案,如今其子涉案,他又在此时插手军用药政……巧合太多,便成铁证。
“不是巧合。”他说,“是布局。他们要一场可控的疫病,既不致死,又足以扰乱边防。而‘防风汤’,就是那把钥匙——表面合规,实则暗藏三重毒链。”
防风不解。
甘草取过三样东西:一碗药渣、一块滤池黑絮、一份病历。
“第一重,水源投毒,曼陀罗与断肠砂混合,潜伏体内;第二重,药方中商陆加倍,激发毒性,使药变毒;第三重,患者服药后,体内毒素共振,形成‘滞脉症’,看似风寒,实则血络渐闭。三环相扣,环环合法,却步步杀人。”
帐外忽有铁靴踏地之声,密集如雨。
帘幕掀开,数名戴青铜面具之人列队而入,手持长钩,身后拖着数十桶黑瓮。为首者立于帐口,声音冷硬:
“交出秘档,否则点燃‘瘴气引剂’,全营陪葬。”
甘草不动。
防风欲上前,却被两名死士架住双臂。
那首领冷笑一声,挥手示意手下将火把靠近桶口。其中一人正要引燃,忽觉手腕一麻——一根银针自帐内飞出,精准钉入引火绳结,火星未起。
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十余枚银针如雨洒落,尽数钉死各桶引信。
甘草缓步走出,药囊垂于腰侧,手中只剩最后一根银针。
“你们带的是‘瘴气引剂’,但我带来的,是解药。”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