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遥的晨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焦土上最后一缕尚未散尽的青烟,那烟气中混杂着木料焚烧后的余烬、干涸血迹的铁锈和一种名为“毁灭”的独特气味。
这里曾是平遥,乃至整个大明北方最繁华的心脏——市楼。无数的金银在这里流转,无数的商队从这里出发,将丝绸、瓷器、茶叶运往草原乃至更遥远的异域,再换回足以堆砌成山的财富。然而此刻,这颗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只留下一片广袤而死寂的废墟。倒塌的梁柱如同巨兽的肋骨,破碎的琉璃瓦在暗淡天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微光,曾经雕梁画栋的宏伟建筑,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无声地诉说着那场血火交织的清洗。
然而,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之上,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机”正在涌动。
数以万计的人汇聚于此,他们是刚刚从土地的枷锁中被解放出来的佃户,是终年不见天日、肺里塞满了煤灰的矿工,是祖祖辈辈被高利贷压得喘不过气的普通百姓。他们的衣衫褴褛,面容黝黑而消瘦,许多人身上还带着长年劳作留下的伤病烙印,但他们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火焰。那火焰里有迷茫,有畏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压抑了数百年、终于找到宣泄口的愤怒与期盼。
他们如同黑色的潮水,将废墟中央一片被刻意清理出来的空地围得水泄不通。而在那片空地的中央,跪着的是数千名昔日里高高在上、一言便可决断他们生死的晋商大佬。从富可敌国的八大“皇商”,到垄断一方的豪绅地主,此刻他们都褪去了华贵的丝绸袍服,换上了囚徒的白色布衣,双手被麻绳反绑在身后,狼狈地跪在冰冷的泥土上。为首的,正是“西风烈”组织的实际掌控者,曾经在晋地呼风唤雨的白老爷。他那张一向保养得宜、红光满面的脸,此刻已是死灰一片,浑浊的眼珠里,只剩下对周围那片人海无尽的恐惧。
阶级的对立,从未如此赤裸而尖锐地展现在这片土地上。一边是创造财富却一无所有的劳动者,一边是坐拥财富却早已沦为国家蛀虫的剥削者。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仿佛一根火柴,就能点燃这片积蓄了百年的干柴。
“咚——咚——咚——”
沉重而富有节奏的军鼓声响起,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
顾昭的身影,出现在通道的尽头。他依旧是一身玄色的飞鱼服,外罩着冰冷的铁甲,腰间的“神都”刀柄在晨光下反射出凛冽的寒芒。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旧时代的骨骼上,发出清脆的决裂之音。他的身后,是孙元化和一众来自西山书院、身着青衫的年轻学子,他们手中捧着厚厚的卷宗,神情肃穆。
顾昭没有看那些跪地的晋商,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一张张黢黑而充满渴望的脸庞,最终,他登上了用废墟中的巨木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这高台,正好屹立在昔日市楼最中央的牌匾所在之处,寓意不言而喻。
他站在高台上,身后是猎猎作响的“顾”字大旗和日月同辉的大明龙旗。他的脚下,正对着跪成一片的白老爷等“西风烈”核心头目。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只有风声呼啸。
“乡亲们!父老们!”
顾昭的声音通过一个简易的铁皮喇叭传遍了整个广场,那声音并不如何高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叫顾昭,是大明京营总戎,奉天子之命,前来山西,清查叛逆,整顿吏治,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没有多余的寒暄,开门见山,直击核心。台下的百姓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顾大人”的呼喊声此起彼伏,汇聚成一股撼天动地的声浪。
顾昭伸出手,轻轻下压,喧嚣的人群瞬间再次安静下来,这种绝对的掌控力,让跪在地上的晋商们肝胆俱裂。
“我知道,你们中的很多人,世世代代,都在为他们劳作。”顾昭的手指向跪在地上的那群人,“你们种出的粮食,自己却只能喝稀粥;你们挖出的煤炭,自己却在寒冬里瑟瑟发抖;你们织出的布匹,自己却衣不蔽体。你们的血汗,变成了他们杯中的美酒,变成了他们身上的绫罗,变成了他们勾结外敌、出卖国家换来的万贯家财!”
他的话语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一个劳苦大众的心坎上。许多人想起了自己饿死的父母,被地主逼死的妻女,被活活累死在矿井下的兄弟,压抑的啜泣声开始在人群中蔓延,并迅速转变为愤怒的低吼。
“有人说,他们是‘财神爷’,给了你们一口饭吃。可我要问!”顾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是他们养活了你们,还是你们养活了他们?!”
“是我们养活了他们!”一个满脸煤灰的矿工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是我们!”
“是我们!”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将那句颠倒黑白了千百年的谎言彻底撕碎。
顾昭的眼神变得愈发冰冷,他转过身,对身后的士兵下令:“把‘证据’,给乡亲们看看!”
随着一声令下,一辆辆大车被推到高台前。士兵们将车上的东西倾倒下来,那是一卷卷、一册册的账本、信函、契约。这些从晋商各大票号、商铺、密室中缴获出来的东西,转瞬间就在高台前堆积成了一座令人触目惊心的“纸山”。那纸张已经泛黄,墨迹却依旧清晰,每一页,都记录着一个家族的罪恶,每一个字,都渗透着百姓的血泪。
“这些,就是他们百年来,如何囤积居奇、勾结外敌、鱼肉百姓的铁证!”顾昭指着那座纸山,声色俱厉,“今天,我就要让这些罪恶,大白于天下!”
他目光一凝,看向了人群中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常三,上来!”
常三,昔日白家的心腹大掌柜,在顾昭兵临城下时,为了活命,献出了最核心的账本。此刻,他面如死灰,在两名士兵的“护送”下,颤颤巍巍地爬上高台。
“念!”顾昭将一本最核心的密账扔到他面前。
常三哆嗦着捡起账本,他知道,当他开口的那一刻,他将永远被钉在晋商的耻辱柱上,但他也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活路。他翻开账本,用一种近乎哭腔的、尖利的嗓音,当众宣读起来。
“……大明,天启六年,与后金……私开马市,以一万匹战马,三千副甲胄,换取……人参、貂皮……计,白银一百二十万两……”
话音未落,台下已经一片哗然。通敌卖国!这是刻在所有汉人骨子里的奇耻大辱!
常三不敢停下,他知道顾昭要的是什么,他翻到另一页,声音更加颤抖:“……崇祯元年,陕西大旱,赤地千里。白家联合……王家、乔家等十三家商号,尽起山西、河南之粮,囤积居奇。待朝廷开仓赈灾,粮价已暴涨二十倍……后,以高价卖与官府,一进一出,获利……九百万两,致使……关中饿殍遍地,万民相食……”
这个特写般的情节,如同最猛烈的炸药,在人群中轰然引爆。
“啊——!”一个来自陕西的老农,当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他跪倒在地,用拳头捶打着坚硬的焦土,放声痛哭,“我的娃啊!我的两个娃啊!就是那年饿死的啊!他们是吃了我的娃啊!”
他的哭声仿佛一个信号,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悲痛与愤怒。无数人跟着哭喊起来,那哭声汇聚在一起,充满了绝望和控诉,让整个平遥废墟都为之颤抖。他们终于明白,那场让他们家破人亡的天灾背后,竟是如此冷酷恶毒的人祸!
“畜生!”
“杀了他们!”
“用他们的肉来祭奠我们饿死的亲人!”
滔天的怒吼,化作了实质的杀意,席卷了整个广场。跪在地上的晋商们,在这股足以吞噬一切的怒潮面前,吓得屎尿齐流,不住地磕头求饶。
白老爷更是面无人色,他抬起头,对着高台上的顾昭凄厉地喊道:“顾大人!顾大人饶命啊!我等有罪,我等愿意献出所有家产!求大人给条活路!我等愿为朝廷效力啊!”